一百零四
2024-09-29 11:04:30
作者: 阿瑩
在以後的歲月里,忽大年就這樣在病床上安安靜靜地躺著,成了醫學上的植物人,可他曾有過兩次睜眼的經歷,醫生連連驚呼出現了奇蹟。
第一次睜開眼睛,是他聽到黃老虎領著一幫人到他床前宣布,梅花黨一案經過公安系統縝密偵查,是一起徹頭徹尾的冤假錯案,所有涉案人員和情節都是刑訊逼供的結果。忽大年聞聲慢慢睜開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天花板,看不出是欣慰還是憂傷,似乎還像以前一樣深邃明亮,像是看透了過去的骯髒,又像發現了什麼秘密。
黃老虎一板一眼地說:這混蛋的梅花黨案,是瀋陽一家老牌兵工廠一個老技師屈打成招,把自己的通信錄說成了聯絡圖,把小本上所有人都說成了梅花黨的成員,哈運來就是其中之一。而哈運來又被刑訊逼供,編造了所有東北來人都參加了梅花黨的奇詭情節。後來這些人的供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離奇,最後竟然詭稱準備使用火箭彈攻打省委大院,並把這個恐怖行動稱為絕密計劃,正好與你提的絕密任務相吻合。最後,還是紅向東想起他父親說過,國民黨曾懸賞一萬大洋要你的腦袋,咋可能反過來去拉攏你?他把這個疑惑告訴了田野,小伙子悶頭憋了兩天,躲在宿舍寫了一份報告,直接報告給了北京總部,上邊派人調查後證明,這個橫跨三省八市的梅花黨案,是一個莫須有的假案,所有涉案人員一律平反昭雪,你忽大年是長安宣布平反的第一人。
黃老虎把文件念完遞給身後的門改戶,看著老首長蒼白無色的臉頰,聽著他沉睡不醒的呼吸,也不知是憐憫還是懊悔,情緒終是控制不住,眼淚吧嗒吧嗒下來了,畢竟在忽大年身邊,鞍前馬後忙乎了二十多年,雖不能說肝膽相照,也是知根知底的。儘管這些年自己也耍過小心眼,也想嶄露頭角光宗耀祖,可那都是私字一閃念,現在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了:不瞞你說呀,我那點花花腸子,你也清清楚楚,我也就是想坐上吉普回老家兜兜風,給右鄰左舍顯顯眼,讓老娘心裡樂和樂和。不過,我向毛主席保證,關鍵時刻我還是護著你老首長的,當年是我把那張紙條壓下來,才避免了反右時節外生枝。只有這次,上頭虎視眈眈追查梅花黨,我咋就迷怔了,怎麼就相信了那些鬼話?記得那次攻打太原,你不是抽過我嗎?你今兒個起來再抽我兩巴掌吧?黃老虎越說越愧疚,話匣子也止不住了:唉,槍林彈雨的歲月,沒讓首長傷過一根毫毛,偏偏和平年月把老首長鬧到了這地步,還是我沒有伺候好啊!
所有人都被黃老虎感動了,只有黑妞兒一臉輕蔑,捶腿翻身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這時田野趴到病床邊摸摸病人額頭說:忽廠長,我爸說你要是站不起來,就不讓我回家了……其實,也不是我想把你從黑龍江騙回來,梅花黨牽扯的是軍工系統,是部隊牽頭查的,我咋敢不配合呢?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啊,我特愛聽你發脾氣,罵人都帶著山東大蔥味,你就坐起來罵我兩句吧,罵我兩句,我就舒服了,否則我將來回到部隊心都不安寧。門改戶連忙上前圓場說:你也不用內疚了,要不是你把材料遞上去,梅花黨的案子現在還翻不過來呢,當初說得跟真的似的,接頭暗號,秘密開會,有鼻子有眼的,我都相信了,現在真相大白了,你絕對是頭功,老廠長哪會埋怨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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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黑妞兒衝著忽大年說:今天,你的案子平反了應該高興,醫生說你現在已經有了自主意識,就是說你能聽見俺說話了,那你就好好聽著,趕快起來別躺了,起來以後別忘了是俺伺候你一年多,又是屎又是尿,連一個褥瘡都沒出,誰的功勞啊,絕對是俺黑妞兒的!嘿嘿,你不是愛咬人嗎?有本事你起來再咬俺一口呀,想咬屁股俺趴下讓你咬哇,哈哈,俺看你也沒這個能耐了。忽大年似乎聽到了,嘴又噘了起來,儘管眼珠不動,眼皮不眨,但細心的黑妞兒發覺眼睫毛在微微抖動,眼帘間露出了一道細細的光斑,亮得像藏了多少故事似的。
第二次睜開眼睛,是忽大年聽到哈運來匯報,火箭彈已經定成連級標配了。
這段日子哈運來完全是為了贖罪,隔上一段時間,就來給床上人像模像樣地匯報工作,也不管人家聽還是不聽:忽廠長,等你病好了,咱們好好聊聊,你趕快睜開眼站起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就欠下命債了。黑妞兒見他沒反應,便用膠東話重複一遍,植物人似乎聽到了,眼皮眨動兩下,又慢慢睜開了一條亮縫,病房裡一陣矜持的欣喜,看來老廠長甦醒有望啊。哈運來覺得是他的匯報起了效果,便每天趕來恭恭敬敬站在床前,匯報五分鐘生產科研,每次病人好像都能聽見,眼睫毛也會微微眨動,手指頭還會微微「點頭」。哈運來一看見手指頭抖就說:老廠長,我可是給你匯報了,你同意了啊!
這天哈運來臨出門又折回來說:我知道你是因為我落下的病,其實他們不讓我吃飯,大燈泡子烤人,我都能承受,就是他們不讓我回家我受不了,也不是我離不了老婆,是我家姑娘小娟子離不了我,那小娟子跟那田營長演了一回小節目,就迷怔上人家了。可咱知道自己是審查對象,不能害了人家,死活沒敢鬆口,這就讓她犯癔症了,一天到晚不吃不喝,整天嚷嚷要找田野排節目,只有我把飯端過去才肯扒拉兩口,如果她整天見不到我人,還不餓死了?所以我怕咱姑娘出事,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啥,你呀大人大量,快點起來吧,你就別再生氣了。
過了幾天,哈運來又跑來用那苞米糝子腔說:忽廠長,有件事我必須給你匯報,總部已正式下文,要求我們瞄準國際水平,開發二代反坦克火箭彈,第二代,明白吧?咱們第一代火箭彈要跑到敵人眼皮底下打,常常要以戰士生命為代價,二代火箭彈可以五公里外打了就跑,可現在幾個彈廠都較著勁想上呢,多虧你讓焦瞎子提前做了預先研究,可咱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哪,你趕快起來吧,去北京跑一跑,聽說管事的還是你的老首長。忽大年聽著眼睛突然睜開了一道縫,怔怔地盯著天花板,像是在思考什麼……
忽大年真正的好轉,發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
那天黃老虎和田野又來看望,他們對昏迷人絮叨了好多奇聞逸事,特別告訴他北京這幾天出了大事,紫禁城裡的四個人被打倒了,老百姓都上街遊行了。
田野還不停地說,讓他個兵娃子主持革委會工作實在有難度,一屋開會人都是自己父輩。可他一直閉著眼,始終沒有反應,後來黃老虎索性把凳子拉到床前,坐下拉起話來:
老政委啊,每次你讓我把咱們師失敗的過程講清楚,我是身上有疤一碰就淌血啊。可我今天告訴你,咱們師不該渡過鴨綠江就馬不停蹄追著敵人打了,都以為大鼻子不經打,沒等交手就往回竄逃,誰知道人家那就是一個陰謀。當時我還提醒咱師長,美國鬼子不像在逃跑,倒像是引誘志願軍上鉤呢,一路上沒見人家丟盔卸甲扔輜重。可你那老搭檔滿腦子勝利受獎的盤算,扭頭就喊,加快追擊速度,好好在朝鮮露個臉。但是追了一天半,司令部下達了停止追擊的命令,要我們掩護友鄰部隊的傷員後撤。可是,追擊容易,想撤就難了,後撤的路馬上就讓美國佬的飛機給封住了,炸彈像下餃子倒在後撤的路上。沒辦法,戰士們只能背水一戰了,一個個趴在急急忙忙挖開的壕溝里,越打心裡越毛,誰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突破。後來師長把我拉住交代,如果明天再見不到炒麵的影子,全師一萬多號官兵就只能啃樹皮了,讓我催促後勤部隊趕快把給養運上來。
這時,黑妞兒突然驚叫一聲,忽大年的眼睫毛顫動起來,大家相視點頭,興奮頓時掛到了臉上。
但是老政委啊,等我把後勤車隊帶到漢江邊,就看見天上過來黑壓壓一大群飛機,炸彈幾乎把江岸翻了個遍,我坐卡車躲進樹林才沒被炸著,可我們拉的不是彈藥,是戰士的命啊。我催促司機從浮橋上衝過去,可抬眼就見美軍坦克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堵在了通往浮橋的路上,我這才明白,咱們架的浮橋,美國佬故意沒炸,是想留給他們自己用的。我也看清了,就憑我們那幾支槍想沖開鋼鐵屏障絕無可能,那些裝甲老結實了,一排一排壓過去,很快就把咱們師割成了三塊。你最器重的那個小婁團長,帶著八個機槍手,衝到坦克前邊一陣狂掃,子彈打在鐵甲上叭叭叭亂飛,人家連理都不理,等我們把子彈打光了,打頭的一輛坦克還囂張地探出頭,伸出了一個指頭……
後來漢江北岸的天都打紅了,子彈像爆炒豆子,炮彈一撥撥倒下來,硝煙都能把人嗆昏了。看樣子車隊是走不動了,我發瘋似的催促車隊不要掉頭,戰士們已經餓肚皮了,拼死也要送過去。可滿臉胡楂的卡車隊長對我一陣狂吼:現在就是孫悟空也沖不過去,橋被鬼子坦克堵著,要卡車從河裡游過去?就是過去了,你知道哪塊陣地是鬼子,哪塊陣地是你們師?我們倆正喊叫得起勁,美軍轟炸機突然又撂下一長串炸彈,卡車不見了,卡車隊長也不見了,狗日的,一塊彈片偏偏扎進了我的肚子。唉,等我醒來睜開眼,一群護士正在撕剪我的褲子,我就像一隻被宰的羊羔綁住了四肢,也不知道他媽的打沒打麻藥,劃開肚子就開始翻騰那塊狗日的彈片。我不知道啥時候又昏過去了,等耳邊響起傷員的哎喲睜開眼,身旁一個頭上手臂纏滿繃帶的小伙子遞來水壺問我,你是一七〇師的?聽說你們師就跑回來你一個?
黑妞兒忽然驚叫一聲,忽大年眼角濕潤了,左眼有顆淚珠滾過臉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感覺有奇蹟要發生。
黃老虎搖著忽大年的胳膊哭了,說:想不通啊,一萬多人就跑回來我一個啊?師長、政委、參謀長、團長、營長……都犧牲了?我都想把傷口劐開不活了,我活著就成了人們嘲笑的靶子了,我活著還有啥勁呢?可等我再次醒過來,就躺在回國的悶罐車上了,以後再也沒聽到轟轟的槍炮聲。可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見師長的吼叫和卡車隊長的暴吵,我幾乎快瘋了,想轉業到內地去,想徹底躲開魔魘般的一七〇師,沒想到我會被分配到八號工程指揮部,更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說實話,你是我這輩子最不願見的人,見了你我說什麼呀?你的一七〇師沒了,只有我還活著……
黃老虎的眼淚滴滴答答,全掉到老首長胳膊上了。這個慘烈的過程,以前他有過斷斷續續的透露,但從沒像今天說得徹底,這顯然是一塊又厚又硬、一揭就流血的傷疤啊!記得忽大年第一次聽講,我一拳打到萬壽寺牆上,牆皮嘩啦啦直往下落,拳頭便血肉模糊了,只聽老政委壓著嗓子感慨:他媽的,還是咱裝備不如人哪!今天這一席話又把一屋人聽得淚眼婆娑,都在注視床上人臉部變化,卻不知該怎樣去勸慰了。
然而,這個已經有些遙遠的悲壯故事,確鑿給了忽大年強烈的刺激,他好像也在期待這個講述,嘴巴微微張開了,小拇指不停地抖動,眼角居然一直在汩汩流淚,眼皮像是被淚水沖開了縫隙,透出了一縷極亮的光斑。黑妞兒過去使勁搖晃他的肩膀,說:一屋人圍著你轉,你也好意思躺著,你也給個面子,睜開眼說聲謝謝呀!
這時,子魚和子鹿拎著兩瓶蜜桃罐頭進了病房,聽見樓外馬路上人聲鼎沸打開窗戶,看到長長的遊行隊伍,呼著口號,扭著秧歌,歡欣鼓舞地慶祝摧毀了「四人幫」的勝利。黑妞兒嫌吵讓把窗戶關上,沒想到忽大年這時眼睛忽然睜開了,而且睜得很大,連眼白都露出來了,醫生聽到消息興奮地跑過來問:是不是聽見外邊有人在遊行?
忽大年嘴唇翕動:聽到了……
醫生笑問:你聽到了什麼?
忽大年嘴唇微動:一七〇師回來了……
醫生茫然不解:什麼回來了?
那天,長安人也結隊進城跑到鐘樓轉回來,還沒等看到工廠大門,忽大年醒來的消息就在遊行隊伍傳開了,等焦克己一幫老東北急急趕到醫院,他已經可以流利地說話了。等錢萬里匆匆跑來探視,他已經定定地站到地上走路了。後來醫生們把他的病案整理了一米多高,都想複製這個醫學奇蹟,可醫生們的說法莫衷一是。終於,有個老教授鑽進病房琢磨了半天說:是那個女人,那口濃重的膠東口音,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