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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

2024-09-29 11:04:26 作者: 阿瑩

  黑妞兒得知忽大年昏迷已經是半月以後了。她接到了一個電話,馬上放下正在抽驗的炮彈,工作服也未脫,就三步並兩步跑到職工醫院,徑直躥到了住院樓上,一個病房一個病房找起來,終於看到急救室外幾張熟悉的面孔。果然看到忽大年在裡邊躺著,從門縫看到兩隻胳膊都掛著吊瓶,鼻孔還插著氧氣管,眉毛無力地臥在眼眶上,臉色呈現出從未有過的蒼白。黑妞兒看見公務員苑軍急問:

  

  忽廠長咋病了?有危險嗎?苑軍告訴她:那天忽廠長午睡起來,可能想去大便,突然就昏倒了,多虧宮科長去北郊庫找他談話,發現了,馬上送到醫院搶救,醫生診斷是腦梗,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可是人現在還不清醒。

  黑妞兒有點埋怨: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告訴俺?苑軍小聲道:你不知道這幾天忙壞了,派誰來陪護都不願意,你說他這人病成這樣,還架子不倒,一會兒把針管拔了,一會兒把氧氣拔了,吃藥得兩人往嘴裡灌,就連子鹿子魚趕來,在床邊喊叫他都不睜眼。醫生說他應該能睜眼,可他就是不配合,護士都換了三撥,陪床也換了六個,可他老人家就這樣躺著,不吃也不喝,這樣咋行啊?估計忽廠長這些日子盡生氣了,不想看見長安任何人。尤其調查組來人,本來眼睛還眯個縫,見了他們馬上就閉嚴實了,怎麼喊都不應,醫院怕這樣下去會餓出毛病,上午把黃書記叫來請示咋辦,要不要轉院治療?黃書記讓把你叫過來,看看廠長的老鄉有沒有辦法?

  看來誰還想到她了,她覺得苑軍這人不錯,本來門改戶已經給他安排了電工實習,回來可以分配到維修車間去,可忽大年覺得用得順手硬是沒答應,這陣兒還真派上用場了。然而,黑妞兒一聽是黃老虎叫她來伺候忽大年,心裡驀地湧起一股異樣,這是懷疑她跟廠長有勾搭呢,還是覺得她人善心細呢?可等黑妞兒站到病床邊,看著老冤家病入膏肓的樣子,心裡頓生憐憫,管他怎麼想呢,反正這傢伙需要人伺候,賴好也有過夫妻情緣,此時不幫何時幫啊?她俯下身對著老冤家耳朵喊:大夫說你沒有大毛病,該吃吃,該喝喝,不要尋死覓活的,把人都快嚇死了!

  黑妞兒拿起水杯用勺子舀了往他嘴裡喂,想不到忽大年牙關開了縫,水一勺一勺灌進去了,停了一會兒又喂,牙齒竟然也張開了。苑軍站在床鋪對面伸出大拇指,轉身去打水了。黑妞兒掏出手絹擦去他嘴角的水沫,用濃重的膠東話說:你這人哪,都這個歲數了,還學會耍脾氣了,你不吃不喝嚇唬誰呀,等你死了,人家照吃照喝,只有俺和你倆兒子難受,你幹嗎非要折磨自家人,讓人家看笑話?你也不想想,你那倆兒子還沒娶媳婦呢,你丟下他倆走了,結婚典禮他們給誰鞠躬,給誰敬酒哇?俺這人雖說跟你拜過堂,可俺沒有沾上光,咱黑家莊人都罵你是陳世美,俺給他們都解釋一千遍了,你現在有家室了,又有兒子了,俺跟你沒辦法破鏡重圓了。現在,應該不會有人再埋怨你了,你醒來咱們一塊回黑家莊轉轉去,去看看你老叔老嬸咋樣了?黑妞兒叨叨著,把半杯水順利地餵進了老冤家嘴裡,喝完嘴唇似乎抿了抿。黑妞兒笑了說:你這傢伙還挺有心計的,知道現在需要老大了,就把老大叫來伺候你了,你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那床上人聽到這話,居然像個孩子噘起了嘴,但他的眼皮始終閉著,始終沒有張開縫隙。

  黑妞兒見狀便讓苑軍把水放下說:你們都回吧,這裡有俺呢。苑軍卻故意對著病床說:忽廠長,我們去吃口飯,換件衣服,晚上再過來陪你?忽大年像沒聽見,沒一點點反應。黑妞兒說:老忽啊,你這麼重的坯子,人家小苑一小時給你翻一次身,衣服都濕透了,回去吃口飯洗個澡,你要同意眼皮就眨一眨?果然忽大年眼皮動了兩下,苑軍和幾個陪護歡天喜地去了。黑妞兒嘿嘿笑了說:你還挺會挑人的,你咋不叫那老宮女侍弄你呢?哼,要不是我親眼看見,打死我都不信,人都關進牛棚了,還有心思找女人鑽地下室?你是不是就好這一口哇?害臊不?說著黑妞兒把他鼻子颳了一下,他竟然噘起了嘴。

  那天錢萬里也趕來摸著他的額頭說:老忽啊,你睜開眼起來吧,成司令讓我給你捎個話,人這一輩子就得經受點磨難,你看歷史上的名將良臣,哪個不是溝溝坎坎的?群眾沖你吼幾句,咋就趴下不起來呢?可他居然沒給一點面子,五官紋絲不動的。鬼知道這個人心裡在想什麼?

  令人驚奇的是忽大年居然知道吃飯了,餵口稀飯麵條,湯匙一碰唇,嘴巴一張,喉嚨一咕嚕就咽進去了,而且吃飽了就咬住牙關,再怎麼餵都不肯鬆口。

  當然餵飯時,黑妞兒必須不停地絮叨,從東說到西,從前說到後,好像膠東女人說得隨意,膠東男人聽得入迷。

  那苑軍也模仿著黑妞兒樣兒,給廠長餵過幾次飯,也是一邊餵一邊說,廠里成立了革委會,一把手主任的位置一直空著,說是等他醒來坐的,黃老虎、哈運來,包括小營長,七七八八都是副主任。可是,他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咽下幾口稀飯,再怎麼勸也不肯鬆口了,最後還得喊叫黑妞兒過來幫忙。

  黑妞兒一上手就完全變了狀態,餵什麼,咽什麼,說什麼,聽什麼,好像一對攜手多年的伴侶,其中的默契是別人體會不到的。而且,晚上睡覺黑妞兒若回宿舍換衣服,遇上熟人聊上一會兒,膠東人就會把屎尿拉得滿床都是,人站在走廊就能聞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便得來一番大清洗。苑軍看到黑妞兒這樣忙碌下去,人瘦得都脫了形,如果把她累趴下了,恐怕找遍全廠也不會有第二人勝任了。於是他把廣播站彈箱般的錄音機扛過來,黑妞兒在床邊用膠東土話一絮叨就按鍵,等她回去洗澡休息了,就把她的話放出來。誰知這方法剛開始還管用,他喝了水,餵了麵條,後來又咬住牙關不進飯菜了,只好又把膠東女叫回來,才恢復了馴服樣兒。

  這個忽大年也不知道是病成植物人了,還是心裡清清楚楚的,原來是三天擦洗一回身子,自從黑妞兒加入陪護每天都要擦洗,身下墊上雨布,一百五十多斤的身坯,洗一遍也夠累的。可是每每擦洗有外人進來幫忙,他就哼哼唧唧,人一走便安靜得像一頭睡熟的公豬,任憑黑妞兒把他翻過來扳過去,沒一點點反感的樣兒,看來人的心靈間是有暗渠通達的,兩個存有感情糾葛的人是存在心靈感應的。

  也許真的是這樣,有一天忽大年洗過澡,嘴裡不停地嘟嘟囔囔,發出一陣誰也聽不懂的音節,苑軍把醫生喊來看究竟是怎麼了。醫生驚奇地說:這可能是病人將要甦醒的前兆,好消息,好消息啊!後來黑妞兒趴在他身邊聽了一會兒說:他好像在叫田野呢,好像有啥事要說呢。苑軍一聽扭頭就往辦公大樓跑,下班時分田野笑吟吟趕過來,他見病房站了很多人張口就說:我說老首長能醒過來吧。

  果然,田野靠近忽大年身邊,看著老首長清灰塌陷的臉頰輕叫幾聲,他居然聽話似的停止了嘟囔。田野聽醫生說少則半月,多則二三月,人就可能恢復意識,便口不停歇地說:老首長啊忽廠長,你得快點醒過來,長安革委會的班子馬上就批下來了,你還是一把手,我們一干人還給你當副手,咱長安這麼多人,這麼多工作,都等著你主事呢。

  田野說到這兒扭頭對醫生說:你們看,忽廠長眼角流淚了。他掏手絹擦了接著說:我知道,咱長安是你帶著大家一磚一瓦壘起來的,咱長安的一二二榴彈,金門炮戰打出了威風,蔣介石到現在也沒敢反攻大陸。對印反擊戰你又去了前線,報上把你的事跡吹得神乎其神,我知道這恰恰是你的特長啊。這次,你又帶著長安火箭彈上了珍寶島,打趴了好幾輛裝甲車,還搶回來一輛老毛子的坦克,儘管這一次上邊沒宣傳,可我一直想給你老人家慶功洗塵呢。可你一下火車就被當成梅花黨關進地下室了。黑妞兒發現只要田野一提到火箭彈,老冤家的右手食指就會點頭,她連忙朝田野示意,田野看見驚喜地說:你呀大富大貴,趕快醒過來吧,醒過來一河灘事等你拍板呢。

  田野絮絮叨叨的話,讓病床上的忽大年安靜了三天。

  三天後他嘴裡又開始嘟囔,這次是黑妞兒先聽到的,她覺得他是在喊瞎子,可是把苑軍叫進來聽,他又不說了,等外人一出去,他又開始瞎子長瞎子短地叫。在長安只有忽大年敢把焦克己叫瞎子,難道老冤家在叫老焦嗎?這焦克己也是個迷怔人呢,你跟他講吃講穿講鬥爭,他臉上都沒反應,可只要說到火箭彈,打開話匣子沒個完。他好像挺怕忽大年的,那天她找到他說忽大年在地下室找他,人家一聽就利利索索寫了張紙條交給了黑妞兒,可他又好像不怕忽大年,全長安只有他敢跟廠長尥蹶子,一說噌了脖子就梗得直愣愣的。現在,忽大年又在病房喊他了,是去叫還是不去呢?那傢伙也是個東北人,都在傳長安的東北人都是梅花黨,所以她想了想沒敢去張羅。但是忽大年聽見黑妞兒進門就嘟囔,嘟囔得黑妞兒心煩意亂的,終於她耐不住催命似的聲喚,跑出醫院跑進長安樓。

  後來黑妞兒回到病房,把這兩天尋找焦克己的經過說了:老忽啊,你就別再念叨瞎子了,那瞎子東遊西逛就找不見人,後來我跑到他上班的科研所,沒進辦公室就聽見走廊里人來人往,沒承想保衛科正抄他辦公桌呢,說他是梅花黨的上校聯絡員,人已經潛逃不見了,都擔心他是不是把工廠機密也帶走了。

  說到這裡,黑妞兒發現植物人眼角湧出兩顆很大的淚珠,鼻子微微翕動了兩下,也不知想說什麼。黑妞兒用衣袖抹去淚痕,聽到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後來氣息竟越來越急,越來越粗,胸脯也開始劇烈地起伏,臉頰也扭成了痛苦狀。

  醫生們馬上擁進來,判斷可能出現了二次腦梗,等到亂七八糟的藥物推進粗粗的血管,他才慢慢地安靜下來。

  黑妞兒蹲在地上嚶嚶地哭了,她覺得不該給他講工廠亂七八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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