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2024-09-29 11:04:24
作者: 阿瑩
似乎是冥冥中的希冀讓人重新振作起來了。忽大年那天猛地挺直了身子,把臉使勁揉了揉,把擁皺的衣服拉了拉,在小小斗室走了個來回,好像黑妞兒的聲音猶如一劑特效中藥,給他身體細胞注入了一種活力,整個人一下子舒緩過來了。他想,那黑妞兒今天能來看他,明天……明天也會來呢?
也真是想什麼,什麼就來了。第二天早飯以後,他又隱約聽到了膠東大蔥味的聲音,悠悠蕩蕩,由遠及近,像哼哼的沂蒙小調,又像是呼喚什麼。忽大年像被針扎了,一下子跳到床板上,對著出風口大聲呼喊:黑子,黑子!其實他從沒這麼叫過黑妞兒,但他擔憂直喊名字會暴露,萬一給人家引來災禍,豈不是竹籃打水,也讓那個隱隱的願望掉進深淵。果然,一個凶凶的看守聽見喊叫開門探問,他誆說心裡憋屈想出口氣。
等那看守關上門,管道里便靜下了,靜得讓他感到心慌了。忽大年想了想計上心來,將胳膊伸進出風口狂敲起來,這樣胳膊堵著管道,下邊聲小,上邊聲大。終於上邊的黑妞兒好像聽到了,從管道上頭傳來的聲音真真切切:是膠東老鄉嗎?他拼命回應敲打,對方一定聽著困惑說:是你老忽,你就敲三下;不是老忽,你就敲兩下。
忽大年咚咚咚敲了三下,又嗚里哇啦喊了兩聲。於是,兩人開始了一場瞎子與啞巴般的對話,一個喊,一個敲。黑妞兒說你想開點,他敲了三下。黑妞兒問你冷不冷,他敲了兩下。但是,敲著敲著也就亂了,一會兒兩下,一會兒三下,一句話要折騰半天。顯然,有人對在工房外磨蹭的黑妞兒產生了懷疑,一個男人的驅趕聲傳下來,讓他不得不停止了敲打。
原來,這個出風口是為戰備需要設計的,一來是為遇到空襲時向下輸送空氣,以避免人多憋悶;二來是防止地下室入口被毀,藉助管道可以向下投放食物;三來為了戰時隱蔽,設計了逆風迴路,下邊能聽到上邊的說話,上邊卻聽不到下邊回應。終於傍晚時分,一個紙團倏地從出風口滾下來,他撿起來打開一看,竟然是黑妞兒柴火棒般的字跡:你是不是讓我去找老眼鏡?是,你就敲三下;
不是,你就敲兩下。忽大年忍不住笑了,這黑妞兒可真是他的貴人啊!他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胳膊伸進出風口連敲三下,後來他聽到黑妞兒咳嗽了兩聲走了。
從此他與黑妞兒建立了一種奇妙的對話暗語,管道便成了兩人溝通的橋樑,也把壓在他胸中的孤苦驅散不少。
好像過去了一些天,出風口突然又掉下來一個紙團,上面竟然是二代火箭彈制導數據。這讓忽大年興奮得手舞足蹈,一連幾天在地下室高唱《八路軍進行曲》,唱得雄赳赳氣昂昂的,讓那些看守們盯著他直琢磨,這忽廠長關在地下室不見陽光,是不是精神上出問題了?其實他們哪裡知道,研製二代火箭彈是他珍寶島之行的一個收穫,他當時就發現長安的火箭彈儘管威力尚可,但打擊距離只有三五百米,戰士往往會付出生命的代價,可美國佬和老毛子都用上五千米的制導火箭彈了。所以,在那次批鬥會上,他悄悄拉住焦克己下了命令,馬上開始二代火箭彈的研製。後來他以為人處困頓,泥菩薩過河,不會有什麼結果,沒想到老焦眼瞎心亮堂,居然真把研製方案做出來了,這恰如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啊!
從此,那個圓圓的出風口便成了忽大年夢想所在了,一天裡不知要朝那裡張望多少回,只要哪天看到有紙團掉下來,便會一把抓到手上,先趴到門上聽聽動靜,背過身打開一看,然後一步跳到床上,胳膊狠狠地伸進出風口,要麼咚咚敲兩下,要麼咚咚咚敲三下。後來,他漸漸體會到上面要是有咳嗽聲,那便是黑妞兒,上面要是沒人回應,那必是焦眼鏡了。
從此他與地面的聯絡迎來了又一個寒暑,但是當炎熱又從出風口湧進來,他驚詫地聽到了焦克己不加遮掩的聲音,好像是對提升二代火箭彈的射程有牢騷。這讓忽大年一下子惱火了,禁不住對著出風口一陣狂吼:戰士們冒著敵人炮火,把火箭彈射出去,要是打不到坦克就掉下去,要這些破玩意有屁用啊!焦克己可能估摸到他一定會惱,竟然附在進風口上喊:是發射藥不過關,我有啥辦法嘛?忽大年一聽火急火燎喊:發射藥不達標,你快去找葉油子呀!
顯然,他的吼聲被看守聽到了,人家一把拉開門衝進來,一步跳到床板上,對著出風口琢磨了一會兒,詭異般嘿嘿笑了笑——他們的秘密還是被人發現了。
在一個細雨濛濛的陰天,他被人押上了一輛吉普車,他知道車子駛向了城外,一路上的樹木好像重逢般地朝他點著頭,一個半小時以後,人被關進了匪夷所思的北郊彈藥庫。這個彈藥庫建在渭河邊上,足足有一千畝地,裡邊隔上一百多米,便是一個高高的土圍子,裡邊隱有一個獨立的彈藥庫。長安廠裝配好的彈藥,部隊驗收合格後,要先拉到這個庫房存放,使用時再運到部隊逐步消耗。現在,他一個人關在籃球場大的庫房裡,一邊放著空空的彈藥箱,整整塞了半個空間,另一邊是十幾張行軍床和幾張桌子,顯然裡邊關過不少人,可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空曠得令人恐懼了。
這兒的看管似乎比地下室鬆弛許多,他不但可以隨時步出庫房,到外邊打兔子捕麻雀,還可以找上一隻爛筐,挖一堆名目繁多的野菜。但是圍繞著庫區的大牆,是全天候守衛的冷峻士兵,一個個手端著步槍,站在高高的崗樓上觀察,一到夜幕降臨便有大燈亮起,將牆裡牆外照得一片雪亮。可是,他氣惱得站在庫區放肆喊叫,士兵們誰都不會吭聲,但他若想靠近大牆,便會聽到拉槍栓的嘩啦聲。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太行山里游擊放哨,想起對印反擊戰的衝鋒,更多地會想到珍寶島上坦克的轟鳴,那情形清晰得就像是剛剛發生似的。
當然,忽大年對這些小兵蛋子手中的步槍並不懼怕,真正讓他有些煩惱的是,自己遠離了長安廠區,聽不到膠東大蔥味的甜蜜呼叫了,也就無法知曉二代彈的動態了。這讓他滋生了一種難以順暢呼吸的鬱悶,煩躁和虛落直把他蹂躪得坐立不安,一會兒他把石子扔到土包上,一會兒又嗚里哇啦亂喊亂叫。然而,不管他怎麼鬧騰都沒有人過來詢問,好像他在這裡就是一個影子,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這天,他氣鼓鼓地吃了半飯盒米飯,感覺喉嚨眼灌滿了沙子,不由得狠咳了一聲,卻依舊擁堵難耐,禁不住狂躁地抓住桌上的茶杯,朝那遠遠的鐵門砸了過去,可是手臂剛一揚起,他突然感到腦袋炸裂開來,痛得他張口啊了一聲,一股濃腥從喉嚨眼湧上來,吃進去的午飯一下子全吐了,人也重重地栽倒在床上,又滾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