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2024-09-29 11:04:20
作者: 阿瑩
當又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寒冷猛烈地攫住了忽大年脆弱的喉頭。怎麼沒有送棉衣來呢?怎麼忘了老爸還在地下室牛棚嗎?原來,兒子對父親是走資派都能理解,畢竟當了多年的長安掌門人,對於日偽時期的疑點也不害怕,將來回到黑家莊總能說清楚,但兒子對父親居然會參加反動的梅花黨無法容忍,年輕人後來跑到母親墳前發誓,再也不管忽大年叫爸爸了。
開始,忽大年被關進地下室以後,軍宣隊通知家屬去送換洗的襯衣,兄弟倆還推推搡搡結伴把衣服送過來,後來竟然不想露面了。天涼了,小雪了,兒子竟然把棉衣棉褲打個卷,往門口一丟扭身就走,他還想叫住叮囑幾句的,可兩個背影匆匆一閃,再也沒有回頭。他媽的,難道為個梅花黨,連父子情誼都不要了嗎?倆兒子現在可是他的精神寄託,將來的歲月都將壓在兒子身上,區區莫須有的罪名就能讓父子反目嗎?
於是他想了個辦法,一會兒說他胃痛,叫子鹿烤些干饃片送來,一會兒說後背瘙癢,叫子魚把家裡的撓撓樂拿來。可第二天看守清晰地告訴他,兩個人都通知到了,都說太忙沒有空。後來他又捎話去,讓兒子把換下的衣服拿去洗了,兒子竟然沒理會,他又寫了條子去,讓兒子炒點辣醬來,兒子居然還是沒理會,他便寫了一封信告訴兒子,他現在生活的全部希望就是兒子了。可兩個混蛋竟然傳回一張條子,上面寫了一句話:誰讓你參加梅花黨?
倆兒子把自己的名字簽得很醜很大,把問號描了好多遍,他見到那張牙舞爪的字跡都快氣暈過去了,後來才知道調查組告訴忽子鹿,你父親的問題已經查實定性,這次以押運火箭彈的名義,進入邊境敏感地區,就是企圖傳遞情報。忽子鹿一聽就蒙了,回想一路上父親的所作所為,也似乎覺得疑點重重,堂堂廠長為啥要親自押送軍列?又為啥執意突進到衝突前沿?哥哥與弟弟稍一溝通,兩人禁不住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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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審查組看忽大年頑固不化,只好祭出了撒手鐧,讓黃老虎跑來做他的工作,忽大年見面劈頭就說:老虎啊,你也夠狠的,這麼長時間不露面?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咱們打死了多少國民黨?人家能要咱加入梅花黨?可黃老虎一臉無奈說:老首長呀,我也不信呀,可哈運來他們的交代,整整裝了六個麻袋,前後左右把你證死了。
咋還把我證死了?
你辜負了組織上的培養……
這麼說我永無出頭之日了?
你呀,就別再耍弄孫子障眼法了……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死路一條?老鷹眼竟敢這麼放肆?哪裡還有一點點戰友情誼?只見人家趾高氣揚地晃著肩膀走了,那一聳一聳的姿態讓忽大年直感到厭惡,這些年兩人明里暗裡沒少較勁,可始終沒有撕破臉皮,孬好是摸爬滾打的戰友,今天這傢伙好一副張狂的嘴臉,像是要把他往死里逼呢!
似乎邪惡遇見善良便冒出殺氣來。忽大年閉上眼嘆口氣,他突然覺得人活著也沒啥意思,連親生兒子都要離他而去,連妹妹爬上煙囪也不願跟他傾訴,連自己領進隊伍的老部下都煞有介事……那自己在人世間已廝混四十八年了,有必要繼續裝模作樣招搖過市嗎?他像一下子掉進了一個深深的冰窖,凍得渾身發抖,又不停地往下墜,似乎墜向了一個黝黑的深淵……
忽然,他想到了黃老虎提到的那個恐怖的字眼,那個字眼他以前從沒留意過,自己經歷的哪一場戰鬥不死人啊?人這一輩子把死亡看多了就會麻木,他要是因此閉上眼睛將會是一個難堪的結局……但是今天,忽大年盯著地下室屋頂的暖氣管道,忍不住激奮起來,他媽的,乾脆一了百了算了,這個世界看樣子也沒啥留戀了,正好丟給這幫混蛋一個結結實實的難看!
噢,去他媽的,菩薩應該知道他沒有參加過梅花黨,也沒有接受過哈運來的領導,怎麼就沒人出來說句話呢?那年大家嫌萬壽寺擱在長安廠區怪異,都嚷嚷要拆了建座新庫房,只有他見了滿倉起了惻隱之心,那大慈大悲的菩薩,若能知道他還為佛祖做過功德,大概就不會為難他了,會不費周折把他接引到天國去的……
是啊,我忽大年經歷過多少槍林彈雨,經歷了多少生死洗禮,現在怎麼面對上蒼躊躇了呢?他第一次觸摸死人是剛剛參加游擊隊,他們去攻打一個炮樓,一陣呯呯啪啪的槍響之後,衝進只剩下一個鬼子五個黃狗子的炮樓,正準備躍上樓頂白刃搏鬥,突然有個黃狗子掉轉槍口把鬼子放翻了,等他衝上去槍聲已經停歇,他不敢看歪倒在地的鬼子,閉著眼從死人身上摘下步槍和彈夾,手忙腳亂跑了出來。事後隊長問他那個鬼子是啥軍銜,他撓了半天腦門也沒想起來。
絕不能關鍵時刻讓人看扁了,要讓這幫傢伙知道忽大年是個不可辱沒的漢子!他驀地想把貼身線褲脫下來,心想這條線褲完全可以擔此大任,會成為他結束人生旅途的功臣。噢,那靳子長眠的墳冢,是在長安墓園的一個犄角,好像是恍惚中忽小月拉他選定的,自己還刻意在旁邊留了一塊地方,不用給誰交代就會把他倆葬在一起,倆人可以攜手眺望遙遠的黑家莊,也可以依偎著看到長安每天的變化。
其實哪裡黃土不埋人啊?父母至今都不知埋在哪兒了,黑大爺就埋在村頭的自留地里。其實埋在哪裡不一樣?當年籌建長安時挖了多少古墓,層層疊疊的,數也數不清,不管生前多麼顯赫富貴,也不管多麼邋遢貧窮,在土裡都鏽成了一塊塊土疙瘩了,附在上面的魂靈也不知去哪兒遊蕩了,連子孫後代也不見過來悼念了。甚至,還有那墓冢位置都有搞錯的,街坊旁邊那個韓信墳,老百姓不知叫了多少年,一朝更改也就煙消雲散了。
不過,那可憐的韓信是有了叛異之心,才被大漢朝揮刃斬首的,他忽大年難道不夠忠心嗎?唉,想那麼多又是何必呢?好像人倒霉都是身邊的小人作祟?
為了這座恢宏的長安機械廠,他罵過訓過好多人,甚至還摔碎過杯子,那些挨過罵的人能理解嗎?那年他冒險拆卸那枚臭彈,發現引信失效是門改戶的疏忽,大罵吊兒郎當耽誤了金門炮戰,你個王八蛋拿命也抵不過!這可把姓門的嚇得屁滾尿流,鬼精靈在眾人面前把臉丟盡了。如今,遇上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人家絕對會趁機報仇的!
忽大年捧著線褲突然想發笑,似乎看到那些傢伙獲知他撒手人寰,悔恨莫及,頓足捶胸。是啊,如果上次在中印邊境追擊時,他有幸被印軍子彈擊中,也就不會遭遇後邊的罪孽了。那位毛豆豆是被流彈打死的,也就舉行了一個兩百多人的追悼會,毛豆豆只是個助理技術員,在部隊充其量就是個小排長,而他忽大年在部隊就是正師級軍銜,悼念儀式肯定要隆重許多的。
唉,這次跑到烏蘇里江畔,儘管聞見了硝煙,也聽到了炮響,卻是躲在冰雪覆蓋的樹林裡,坦克拖走以後蘇軍炮彈才轟轟落下,如果炮擊提前十分鐘,他就會一頭栽倒在絞盤旁,栽倒的忽大年應該給個烈士待遇吧?
噢,忽大年倏然想起了那個老伊萬,那人要是知道他援建的工廠,參與了與蘇聯軍隊的對峙,會不會氣得把帽子一把摔了?當然,若是自己能拎上火箭筒,與戰士一起埋伏在河岸樹叢里,親手測試火箭彈性能,也許自己會跟蘇軍坦克同歸於盡,那麼,這幫調查梅花黨的人一定會大失所望,而軍方卻會搜集他的光榮事跡,從此他便可以光光堂堂躺在界碑後邊,永遠為國家站崗放哨了。
忽大年一邊苦笑,一邊望著屋頂暖氣管。人啊人,若想走上這條路,靈魂和肉體就分離了,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了,他乃一介鐵血軍人,咋冒出這些個亂七八糟的想法,是不是意志消退了呢?而且消退到這般畏縮呢?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一聲高一聲低,帶著濃濃的膠東大蔥味。
讓我進去看看吧?
你想進去看誰呀?
老忽啊,忽大年啊。
你又不是家屬,連他兒子都不來。
我倆是老鄉,膠東黑家莊的。
一個莊的也不行,必須是直系親屬。
那……我倆拜過堂,算不算親屬?
你說什麼?拜過什麼堂?
就是拜過結婚大堂啊!
你胡說啥呀?他老婆去年才死!
忽大年在地下室聽得真切,聲音是從通風口傳過來的,是黑妞兒在外和誰爭執呢,這人怎麼這時候跑來了?應該承認,對這個女人他的確有點虧欠,惹得人家奔五了還沒成家,這輩子老姑娘的帽子怕是卸不掉了。顯然,門衛阻止了黑妞兒的請求,在樓外吵吵了幾句,又漸漸歸於平靜了。
但是,忽大年心頭驀然升騰起一股暖意,慢慢地從心底瀰漫開來,沿著密如蛛網的血脈傳遍了全身。他一把扔掉線褲,踮著腳站到床上,頭貼近屋頂通風口,想再聽聽膠東女人的聲音,可是那聲音漸行漸遠了,遠得只能聽見樹葉摩擦的嘩嘩了。這次,從黑龍江回來也算是「凱旋」,可是跟上次從西藏回來完全不一樣,好多人迎面過來都裝作不認識,大概擔憂感染上梅花黨的毒菌。看來只有膠東老鄉是個例外,居然敢冒「感染」的風險,想跑進地下室來探望,還敢承認自己跟關押人拜過堂,這不是在向世人宣告兩人關係曖昧嗎?
哈哈,按說他倆的拜堂儀式還是挺正規的,面對的祖宗牌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的時候,她臉上紅帕快掉了,掉下來一定出洋相,誰知人家抬手扶住紅帕,頭才深深彎下,把一個尷尬不經意間掩飾了,當時忽大年就想這女人還挺機靈的。可晚上面對面坐在燭光里,自己總在注視那隻粉白的手,也不知後來怎麼上的炕,怎麼就昏頭想起了以前的賭注,還真把人家屁股扳住咬了一口,人家的鐵砂掌當然要揚起來了。咳,他若當即昏倒在洞房,第二天莊裡人可能就笑瘋了,但她只虛晃了一下,卻把自己的昂揚嚇得一縮再縮,把人丟在黑家大院了。
現在看來,當初是該留到黑家莊,還是一拍屁股溜走呢?如果不溜走,他倆還在黑家莊過日子,一定兒孫滿堂了,一定守著那個黑家大院,在收拾高粱垛,在地里忙農活,干累了就著萵筍,喝上一口老白乾,那日子會滋潤得神仙一樣。的確,這個黑妞兒還真像一條漢子,竟敢隻身出走千里尋夫,竟敢公然宣告門改戶的發言子虛烏有……
是啊,磨難的來臨正是考驗自己生存能力的時候!忽大年一下子從床上跳到地下,抓起扔掉的線褲拼命搖頭,搖得眼都花花了……他感覺自己好丟人啊,還號稱正師級廠長呢,還扛過槍打過仗呢,遇上一點點委屈坎坷,就變成了這麼一副德行,不由得落下了兩行渾濁的眼淚,吃驚剛剛怎會生發那麼丟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