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2024-09-29 11:04:18 作者: 阿瑩

  災難真實地罩到一個老八路的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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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所有人離開以後,忽大年陷入了深深的憂慮,從籌建工廠時橫七豎八的腳手架,到東北人拖家帶口走出西安車站的狼狽,從八號工程竣工時哈運來們趾高氣揚的臉色,到調度會上車間主任你來我往的推諉,從慶功會上哄搶大燴菜時的敏捷,到批判會上苞米糝子的味道……的確,這座地處大西北的兵工廠已經形成了濃郁的東北氛圍,機關大樓里流行的是東北話,連街坊的孩子不管籍貫何方,都操持著一口濃濃的東北腔,難道這些都是梅花黨營造的嗎?還是不知不覺間自然形成的?好像早就有人叨叨過,籌建期是八路軍掌權,投產後是東北人拿印。

  怎麼會形成這樣一種局面?忽大年把留存的東北人記憶一一掠過,胸口不禁一陣又一陣發緊,似乎每個部門的負責人都來自東北。現在,情況似乎越來越清楚了,他們有的在老廠就加入了梅花黨,有的在大西北嶄露頭角被吸收進去,少數非東北籍的頭頭腦腦也是他們的圍獵對象,幾乎形成了一個覆蓋全廠的地下組織。天哪,這座頂著共和國帽子的長安機械廠,好像已經被梅花黨操控了,而他堂堂一廠之長至今還蒙在鼓裡,倒也被構陷成梅花黨成員了。

  可笑,他竟然只是一個普通成員,哈運來竟然是最高首長,可那個哈胖子是遼寧雞西人,他要構建這樣一個龐大組織該有多大的能量?這傢伙表面上唯唯諾諾膽小怕事,每次分析生產技術故障,總喜歡先把自己撇乾淨。那次調查涵洞塌方才發現,明明是他讓涵洞外移的,可在文檔里竟然找不到他的簽字,當宮玉華眨巴著冰冰的眼仁,嘴裡又一次發出質疑,他的頭髮都豎了起來。

  現已查明,涵洞塌方就是梅花黨的第一次行動。

  這人也太狡猾,我從沒想過他是梅花黨的頭目。

  我們已經掌握,你在牛棚多次通過秘線,給焦克己轉達密令。

  我那是著急,總部給咱長安下了軍令狀。

  焦克己已經承認,他說醋熘老陝話,就是晚上要開會,開口東北腔,就是平安無事。

  天哪,焦克己居然還是梅花黨骨幹成員,這讓忽大年不寒而慄。那個焦瞎子別看戴著瓶底厚的眼鏡,表面上少言寡語,卻有點語言天賦,到西安沒幾天就學會了老陝方言,時不時冒出幾句作作秀。如果他是梅花黨的骨幹問題就大了,他掌握著幾乎所有的軍品科研計劃,若順著這條渠道透露給了台灣的老蔣,那對我軍就是一個潛在威脅。啊,怪不得這傢伙對研製火箭彈那麼上心,全廠劈成兩派都辯論休閒去了,唯有他一天到晚悶在配料室,弄得灰頭土臉的,幾次把洗完澡回家的女工嚇得衝到馬路上。

  是的,一定是那幾張紙條出了問題,宮玉華把兩張小紙片很專業地甩了甩。

  當時他有意將紙條裁得很小,半個巴掌大,字也寫得很小,像一顆顆大米粒,太像不朽的地下工作了,但現在這就是確鑿的證據啊。忽大年越想頭越大,真沒想到自己會捲入這樁特務案里,直卷得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開始,他並不相信宮玉華的話,後來田野也到地下室規勸:現已查明梅花黨的最終計劃,是用長安火箭彈轟擊後區彈藥庫,引起炮彈連鎖爆炸,以破壞我軍提升打擊能力的計劃。臨走田野還感慨地說:你還挺仗義,沒有亂咬,那幾個東北人咬得一塌糊塗。是啊,我咬誰呢?咬什麼呢?長安咋會隱藏著這麼個由東北人勾結而成的組織呢?可他是地地道道的膠東人,調查組幹嗎把他扯進來呀?

  倏地,一個面色陰鬱的瀋陽人閃進腦海,這張清瘦變形的臉一定是梅花黨成員?沒有他,妹妹怎可能混上軍列?沒有他,妹妹怎麼會去熔銅車間搬大料?

  沒有他,妹妹怎麼會攤上抄寫大字報的差事?沒有他,妹妹又怎麼會深夜爬上百米煙囪?但是,忽大年也不好再埋怨什麼了,他完全是因了妹妹的緣故,才把那傢伙重新放到設備科的。這傢伙似乎還保留著很多詭異的嗜好,非要搬回單身大樓一層把頭的宿舍,說自己一開始就在那裡住,只有躺在那裡睡覺才踏實。

  天哪,這個瀋陽人是不是把那間宿舍當成梅花黨的據點了,是不是裡邊就藏著梅花黨的什麼秘密?否則他怎麼會對那間宿舍情有獨鍾呢?忽大年思忖是不是應該把連福的這些疑點說出來,讓他們格外關注一下,也許能發現新的線索,也好把梅花黨一網打盡。可這個舉動,妹妹的在天之靈能答應嗎?她活著的時候自己沒盡到哥哥的責任,現在她已經去了天堂也不得安寧嗎?

  好像經過一年多縝密的調查,忽大年聽到「梅花黨」三個字笑不出來了。那梅花黨竟然發展了那麼多人,發現的問題令人瞠目結舌。那天工廠召開清理隊伍大會,哈運來頭戴梅花黨大頭目的高帽子,忽大年頭戴梅花黨小頭目的高帽子,幾個副職也緊隨其後,戴著形形色色的高帽子,隨著那高音喇叭一陣陣怒吼,點一個名,揪一個人,扣一個高帽,一會兒工夫中層以上幹部,幾乎都被點名押到了台上,都戴上了梅花黨的高帽子。忽大年恍惚覺得有點滑稽,猶如鄉下過年走村串巷的社火隊伍,看來台灣的殘渣餘孽一天都沒閒著,沒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武器生產部門。

  而且,他們的組織結構那樣完備,他們的行動計劃那樣周詳,讓人聽多了感到滑稽,也感到困惑。那天首先上台揭批忽大年的是張小諞,他看來做了詳細準備,一個設問接一個設問,甚至懷疑忽大年企圖去發展省委的錢萬里,否則他那天怎麼能在書記家裡坐那麼長時間,一小時二十七分鐘,關鍵的是他從錢萬里家一出來就實施了絕密任務,那個錢萬里有可能是梅花黨發展的最高級別人物。

  隨之幾個彪形壯漢將忽大年和哈運來押到台前,他馬上感到氣憋頭暈要昏過去。這就是噴氣式吧,兩隻胳膊被兩個大兵壓著,頭不由自主向前伸著,似能感覺到台下義憤填膺,卻只能看到自己被茶水濺污的褲腿。這個姿勢,人重心前傾,血往頭頂直衝,如果押的人手一松,必然一個前沖栽下,栽下去,頭就撞到碎石地上了,生命就可能夭折了。

  突然,忽大年有個異樣的感覺,拼力抬頭瞥見了兩張青春稚嫩的臉蛋,兩雙烏亮痛苦的眼睛。這時台上批判什麼,廣播打倒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這些日子倆兒子很少露面,他也不願兒子過來受到刺激。但今天兒子全都看到了,昔日在大庭廣眾趾高氣揚的父親,現在被戴上高帽押在台上,那倆沒有經歷過磨難的小心臟該承受多大的壓力啊?他想,這兩個沒了母親的可憐孩子,千萬不要惹事了,現在若衝上來就把事鬧大了,上次為母親去跟大兵拼命多魯莽啊,要不是黑妞兒及時趕過去,不知會吃多大虧呢。然而,那子鹿居然沖他伸出拳頭一揮,拉起弟弟就從人叢里跑掉了。

  他們跑到哪兒去了呢?該不是到墓地給媽媽訴說可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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