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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2024-09-29 11:04:10 作者: 阿瑩

  又是那面白雪皚皚的山坡,又是那架肩式火箭發射架,又是那些觀摩過事故的士兵,大家誰也不知道今天的試驗會怎樣進行,也不知道哪個不怕死的老兵會充當又一個倒霉鬼。

  扈水生站上觀摩台介紹,今天,將由兵工廠的專家親自給大家演示。話音一落,忽子鹿便身著藍色工裝雄赳赳走出隊列,當兵的看見忽子鹿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掩嘴笑了,臉頰紅紅的,眼睛亮亮的,一笑一顰在竭力掩飾稚氣,哪裡像什麼火箭彈專家喲?是首長為儘快把反坦克武器推廣開來,找了個愣頭青來鼓勵大家的吧?長安人當然明白當兵們的懷疑,忽子鹿居然老練地請出了兩位觀摩戰士,隨機抽取了三發火箭彈。

  忽大年為兒子突然增加的環節感到欣慰,看來這小子把戰士們的心理摸透了。但是,作為父親還是有些忐忑,現在的實彈演示,是建立在昨天事故是偶然的判斷上的,所以這就像是一場賭博了,誰也不能保證今天的打靶會不會重蹈覆轍。而且,忽大年知道這是在邊防前線,江岸戰鬥已經打響,這種武器上上下下都在注視,但願兒子能夠成功,能夠毫髮無損走下靶位,這將是龍江之行最大的收穫了。

  忽大年使勁地捏了捏下巴,居然沒感到一點疼痛。他實際上一夜沒睡,始終在估量天亮以後的打靶,這肩負著長安人巨大責任的靶試,不是在安安靜靜的靶場,是在離槍炮對峙只有七十公里的戰場。可兒子淡定地拎著火箭筒走去了,走得很輕鬆,像小時候去上學,腳掌一顛一顛的,自信滿滿地上去了,這小子到底有多少底氣呢?啊,啊,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他忽然想到了滿倉掛在嘴邊的偈語,真箇可笑,一個學了多少遍唯物論的人,這時候怎麼想起菩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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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都說菩薩是會保佑人的,也許射手的母親現在就跟菩薩在一起,滿倉說過靳子是個大好人,一定會被接引到極樂世界的,也許她現在就在天上看著兒子的演示,也許就在為兒子祈禱念經。不過,靳子從不相信那些玄虛的說法,她只相信自己丈夫,她倒下的那一刻向他瞥了一眼,那一眼是多麼深沉啊!

  像是求助,又像是託付?噢,一定是想告誡他,一定要把兒子好好養大。其實,兒子已經長大了,何況她也當過兵,應該知道戰場就是命令,誰讓咱兒子是長安人呢?

  忽子鹿把火箭彈卡到發射筒上。猛地,發令聲出,火箭飛出,一下摧毀了廢棄的拖拉機,山坡上驟然響起一片掌聲。剛間隔一會兒,又一發火箭彈飛向一輛模擬裝甲,山坡上又響起了嘩嘩掌聲……

  這時,焦克己悄悄告訴後勤部長:這射手不錯吧?這還是我們廠長的公子呢。扈水生一聽轉身拉住忽大年問:這射手是您兒子?

  是啊,我家老大。

  那太危險了,出故障咋辦?

  再出故障,我就把彈拉回去。

  可他是你兒子呀?

  他首先是一名試驗工!

  但是,扈水生沒有理睬,硬讓幾個戰士將發射筒搶了過去,說什麼也不讓忽子鹿再打了,聲言這個責任他負不起,再打要請示司令同意。子鹿漲紅著臉喊,剩最後一發了,不會有問題的!

  但是後勤部長說破天也不讓步,這時焦克己從人堆里愣愣地走出來:算了,算了,還是我來打吧,掰扯來掰扯去,戰士們該咋想嘛?

  忽大年一臉愕然:你打?你打過火箭彈?

  焦克己連哼兩聲:我啥彈沒打過?

  說著,焦克己過去從戰士手中奪過發射筒,駝著背走到靶位上,抓起地上的火箭彈塞進彈筒,示意準備完畢,眯眼瞄向了遠處又一輛廢棄拖拉機。

  山坳里頓時靜了,靜得所有人的呼吸都變成了同樣的頻率,不知天上將會降下災難還是幸運。終於,焦克己一扣扳機,火箭彈倏地飛出去了,但是卻打在了靶標後邊的山坡上,打得長安人和觀摩戰士目瞪口呆。

  這時,扈水生飛跑到了靶位上,面對著戰士們說:今天示範,三發兩中,也算合格。但是,大家要清楚今天觀摩的目的,是考核火箭彈會不會重複昨天的事故,不用再說了,三發彈沒有一發故障,所以完全合格。其實,火箭彈會不會出問題是兵工廠的事,能不能擊中目標是射手的水平!

  戰士們啪啪啪整齊地鼓起掌,實彈演訓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忽大年拍了拍後勤部長的脊背說:不知道火箭彈上了戰場怎麼樣?扈水生誘惑地問:怎麼樣?

  要不要向前走上幾十里,聽聽烏蘇里江上的炮聲?忽大年當然想去驗證火箭彈在戰場上的威力了,可黃老虎和田野先後來電催促,調查組見不到問題的始作俑者,決不肯善罷甘休呀!

  可是,晚上忽大年去給華軍長告別時,不由得驚詫指揮部來了一批海軍官兵。

  每個人都拎著一個大皮箱,神神秘秘,不聲不吭,好像潛艇要開進冰封的烏蘇里江了。他知道,守衛在這裡的都是邊防部隊,如果把海軍也拉上來,就說明戰事規模擴大到多兵種了。而且,那連福發現海軍的領頭人,竟是他在井下挖煤的鬍子隊長,竟一臉興奮地跑過去拉住人家問:隊長啊,你回部隊了?你的絡腮鬍呢?隊長摸摸臉頰:你剛走,我也接到了通知,就回海軍學院了。連福問:

  那這些海軍都是你的學生吧?隊長沒吭聲。連福又問:咋你們海軍也來參戰了?

  隊長依然沒吭聲。

  這個突然的情況,讓忽大年感到了肩上的重量,長安人都擁過來想知曉怎麼海軍也來了。這時,扈水生看出長安人的疑惑跑來說: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火箭彈不負眾望,一送到邊防線,就打趴了一輛蘇軍坦克,現在北京下了死命令,要不惜代價把坦克搶回去。你知道,老毛子的坦克比咱們的先進,拿到這輛坦克,絕對會提高我們的坦克水平。

  這道理我懂,是不是還有一個壞消息?忽大年嚴肅極了。

  是這樣,蘇軍發現了我們的意圖,一個勁兒打炮,愣把冰面炸開,坦克沉入江底了。扈水生一臉沮喪,我們只好請來海軍幫忙,可是潛水員下去掛上鋼纜,兩台大卡車開足馬力,水下的鐵傢伙紋絲不動,所以,想請你們長安人也給想想辦法啊。

  忽子鹿插上說:兩台卡車拖不動,不會上四台呀?

  扈水生搖頭說:坦克沒有那麼多掛鋼纜的地方。

  大家不由得沉默了,似乎都有想法,卻都怕想法幼稚。這時,連福躲在人後悶悶地發了聲:拽坦克不能使猛勁,可以做兩個絞盤試一試。

  什麼絞盤?部隊哪來絞盤?忽大年讓連福在雪地上畫了個示意圖,扈水生躥進了指揮部,一會兒工夫軍區就傳下話,同意做兩個絞盤試一試,還指命長安派個技術員去哈爾濱監製。

  毫無疑問,監製人必然是提議者連福了。是的,這回一定下的是絕密任務,三天以後,兩個粗壯的絞軸,像地樁一樣扎進烏蘇里江畔,幾根胳膊粗的絞槓插進了軸套,宛如兩個四條腿的怪獸,臥在白雪皚皚的樹林裡,從中伸出兩條粗粗的鋼纜,像兩條細長的黑蛇伸進了江水裡。

  忽大年是被扈水生悄悄叫上車的,後勤部長發現連福特別執拗,一到哈爾濱就強調,絞槓必須達到什麼強度,後來不管時間多緊迫,又要把電纜一尺一尺拉開檢測,部長擔心使用過程再遇麻煩,便想拉上廠長以便與這個連福好溝通。

  這忽大年從卡車上一跳下來,就察覺到兩軍對峙的江岸靜得可怕,靜得只有風雪的呼吸,天地間一片白色恐怖,大雪掩蓋了戰鬥的痕跡,也掩蓋了悠久的陰謀,但他知道茫茫霧凇下,是雙方戰士警惕的眼睛,還有隨時準備射擊的高仰炮口。

  很快潛水員便背著氧氣瓶,披著掩飾的白被單,爬到江邊便沉下去了。可是剛剛完成鋼纜鋪設,蘇軍炮彈就炸到江岸上,掀起了幾丈高的雪柱。不等炮聲停歇,樹林裡幾十個身強力壯的戰士,抵住絞槓推磨般轉起來,很快鋼纜繃直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江水裡的坦克移動了。突然,左邊絞盤猛地一松,戰士們差點閃了個跟頭,鋼纜居然被一陣炮火炸斷了。

  可怕的是,炸斷的鋼纜像一條抖動的長蛇,一頭彈到了連福身上,人被猛一下掃進了雪窩,疼得他不由得扯著嗓子慘叫,忽大年急忙和戰士把他抬到救護車下。然而,鋼纜另一頭打中了浮出水面的潛水員,人一下子栽進了水裡,戰士們手忙腳亂把人拽上岸,又抬到樹林深處,卸下了氧氣瓶和面罩。那潛水員臉色竟紫得像茄子,連眼球都變成了紫色,幾個軍醫拼命按胸擠壓,也不見有絲毫反應。

  連福趴在救護車旁的擔架上,發現擊中的水鬼竟然是鬍子隊長,他一下從擔架上撲過去呼喊:隊長!隊長!呀呀,咋是你呀!是我做的絞盤害了你啊,你一定要活下去啊!我還想去青島看你呢!忽大年撲過去一把將他攔腰抱住,可連福依舊跺著腳呼喊,喊得樹冠上的冰花都震下來,也喊得忽大年的鼻涕一串串流下來,蹭到了連福的脊背上。忽大年勸他趕快上車看傷去,可連福說鋼纜彈到了屁股,只一點皮肉傷,怎麼也不肯離開戰地,救護車只好把隊長拉走了。

  等到天麻麻昏了,我軍在另一側佯攻炮擊,幾個潛水員又穿著水鬼裝束,拖著鋼纜沉下江去了。很快鋼纜絞直了,水鬼們鑽出水面,一塊圓圓的傢伙頂著長鼻子,從濁濁的江水裡絞出來,絞進了江岸密密的樹林。忽大年納悶,這坦克咋這么小,拖到跟前才發現是炮塔,潛水員誤將鋼纜掛到了坦克炮塔上。

  在戰士們喝水休息的空當,水鬼們又潛下江去了,兩條鋼纜顯然掛住了坦克底盤,戰士們抱住絞槓發力,氣喘吁吁,步伐混亂。忽大年一看,跑到兩個絞盤中間,雙手握成喇叭狂吼:大家撐住勁,聽我號令,我喊一聲,走一步!我喊兩聲,走兩步!

  這真是一個奇蹟了,茫茫的冰天雪地,幾十個戰士在一個老兵的號令下,鋼纜一寸一寸絞了上來。儘管現在是三月了,卻依然寒風刺骨,但戰士們推得滿頭大汗。終於,江岸水面隆起一圈圈波浪,一個水怪般的龐然大物冒了出來,一直絞進了濃密的樹林裡。不過,大家都抑制住興奮沒有聲張,生怕驚動對岸引來轟炸,一旦炸到坦克就前功盡棄了。

  似乎也沒費什麼工夫,兩輛卡車載上坦克便融進了蒙蒙夜色,一個天大的秘密就這樣被灰暗的風雪裹走了,走得竟然沒有一點點聲響,連車轍都沒有留下來……

  很快,對岸發現了計謀,炮火密集地打過來,樹林裡一下子亮如白晝,積雪從樹上跌下來,把立下功勳的絞盤炸得東倒西歪,倒像是送行的禮炮了。這時扈水生匆匆跑過來,把忽大年推進雪窩掩體說:華軍長來了電話,今兒不管回去多晚,都要請你喝頓大酒。忽大年擺擺手:要請,就請那個連福吧!

  可是那個連福竟然不見了,找了半天才發現他蹲在一棵雪松下,垂著頭,縮著胸,在一根接一根地抽菸,菸蒂已在雪地上插成了一個月芽形……

  晚上,他們夜半回到指揮所,長安人見面興奮地擊掌擁抱,可華軍長卻沒有露面,改由扈水生為他們餞行。連福居然來晚了,他仍在關心鬍子隊長,一上桌就問受傷的水鬼咋樣了。扈水生說:有兩個水鬼受了傷,你問哪一個?連福這才想到,至今他都不知道鬍子隊長的名字。扈水生說:有個年齡大的水鬼好像犧牲了。什麼是「好像」啊?連福嘟囔了一句,低下頭再不說話了。然而,昔日的教導員終於認出連福就是當年的押運人,說:這次多虧你了,兩個絞盤真是攢勁,還是長安人厲害啊,八二三炮戰就多虧你們了,把老蔣部隊整個打蒙了。

  這話,讓忽大年不由得想起了連福和月月的那次押運。那次押運好像就是妹妹厄運的開始,一個接一個災禍就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想吞噬那個純潔的精靈。當然,連福是不可能跟後勤部長絮叨這些的,儘管人家在拼命回憶那次接收軍列的點點滴滴,想竭力顯示自己與長安人的淵源悠久,卻不知這恰恰是長安人最怕觸及的疤痕。

  扈水生後來問:你小子十年不見,咋老成這樣了?

  連福苦澀一笑:命吧,苦命人唄!

  扈水生又問:你愛人長得好漂亮,現在幹啥呢?

  連福低沉地說:她現在在天上。

  扈水生微微一怔:那是……怎麼了?

  連福一聲嘆息:死了,她死了。

  焦克己想岔開話題讓吃菜,可扈水生執拗地問:咋就死了?

  連福沉吟一下:跳煙囪死了……

  這話所有人都聽見了,扈水生伸出的舌頭僵在那裡,焦克己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滿桌人只顧埋頭吃飯,只剩嚼菜的吧唧聲,再沒人去碰酒碗了,也沒人議論糙米的味道。後來,還是忽大年打破了沉默:你們也看了戰場實況錄像,我發現,咱們火箭彈的最佳毀傷距離,只有一二百米,這就意味著戰士的攻擊,要以生命為代價,比《簡氏防務》披露的美式火箭彈,應該還有不小差距!

  但是,仍然沒有人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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