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長安> 九十七

九十七

2024-09-29 11:04:07 作者: 阿瑩

  軍列在哈爾濱附近一個小站緩緩停了,兩排荷槍實彈的戰士圍上來。

  沒想到有那麼多部隊首長跑來迎接,領頭的就是當年八二三炮戰接收長安彈藥的扈水生,這個幹練的教導員已成長為邊疆軍區後勤部長了,彼此寒暄了兩句就上了北京吉普,在一條曲曲彎彎的碎石路上行駛了四個鐘頭,終於看到一排乾打壘的營房,遠遠像一個個白色蒙古包,面對呼嘯的狂風不屈不撓。

  扈水生把一個身披呢子大衣的軍人拉過來介紹,這是他們華軍長。沒等忽大年點頭,華軍長上來就拍打他肩膀:老兄咋這麼慢哪,成司令早就來了電話,火箭彈馬上就到,一個「馬上」就是整整兩天兩夜啊。忽大年苦苦一笑沒解釋,列車在路上就沒停,但他知曉華軍長在八路軍時是副參謀長,屬於紙上談兵的角色,但人家在雪域高原打出了威風,率領一團戰士神奇穿插貝利小道,立了個令人咋舌的一等功,又調過來守衛烏蘇里江了。彼此都有過部隊的經歷,說話就不用客套了,這批反坦克火箭彈雪中送炭,但是從軍長到部長都沒有釋然的表情,反而一個勁兒憂心,現在氣溫零下三十度,我們戰士是在雪地里與蘇軍裝甲周旋啊!

  吉普車又進山澗轉了好久,終於來到一面高牆圍住的山坳里,進進出出的軍人像懷揣了秘密使命,各走各路,目不斜視,烘托得氣氛異常嚴峻。忽大年注意到,參謀部好像跟八路軍時沒有多大變化,一面牆的地圖,紅紅綠綠的箭頭,一張長條桌子,十多把木椅子,似乎只多了一塊大沙盤。

  當年的副參謀長已成了響噹噹的軍長了,自己要是還待在部隊能扛上什麼銜呢?他聽到扈水生介紹,老毛子欺侮我們缺少破甲武器,他們巡邏隊縮進裝甲車,動不動就會竄過來騷擾,早先他們背槍拿棍砍砸漁民,後來變本加厲端槍對著戰士,現在乾脆撕掉了偽裝,直接把鋼鐵裝甲開上了我們寶島。忽大年提醒道:我們這批火箭彈,就是反坦克火箭彈。

  晚上倆人在指揮所對酌,華軍長把一碗酒倒進肚裡說:我告訴你個事,上禮拜我們一個連長帶領一班戰士上島巡邏,老毛子大概從瞭望塔上看見了,衝過來十幾個手持衝鋒鎗的士兵,為首一個瘸腿少尉聽見我們勒令他們退回去,居然用槍管在雪地上畫了一條江一個島,然後寫上幾個數字,意思是說一八六八年這個島就歸他們管轄了,這不是扯淡嗎?我們連長在雪地上打了個叉說,珍寶島一八六八年還沒形成,還是中國江岸的一部分!

  忽大年透露自己以前是一七〇師的政委,說:老毛子這麼霸道?有沒有王法啊?兩軍對壘勇者勝!華軍長端起酒碗,說:我知道你是老政委,面對當前兵勢,有何高見?忽大年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哎呀,敗軍之將,何言其勇?

  這時,扈水生把忽大年拉到沙盤跟前:今天,軍長出面也是有事,不瞞你說,我們想縮短培訓環節,請你們直接給戰士們進行火箭彈培訓,保證不出半月,這種火箭彈就在部隊普及了。忽大年這才明白,華軍長為啥這般熱情,培訓軍械本是後勤部的任務,現在叫生產企業來教練,顯然是火燒眉毛了。

  第二天,部隊抽來了一百多名戰士,大家鑽進一個巨大的帳篷,只在講台邊生了個汽油桶改裝的火爐,戰士們凍得直跺腳,開始咚咚聲雜亂,後來步調一致了,咚咚咚地動山搖。但等焦克己開口,帳篷里又鴉雀無聲了,感動得焦瞎子走到戰士們中間說:穿甲火箭彈的奧妙,在於彈頭上有個銅帽,擊中裝甲的瞬間,會吸附在鐵甲上,跟進的電子射束會熔穿鋼板,鑽進坦克內部爆炸,戰士們一聽激動得嗷嗷叫,這下看他老毛子的裝甲敢不敢囂張了。

  

  可沒料到,隨後兩個老兵的示範竟然出了大麻煩。

  當時戰士們全站到一面雪坡上,目不轉睛盯著演示方向,生怕漏掉哪個要領。這時,一個老兵肩扛火箭筒蹲到地上,瞄準百米外一輛報廢的汽車,一聲「發射」,火箭像橫飛的流星沖向目標,轟的一聲,汽車粉身碎骨爆燃起來,戰士們一陣歡呼。又一個老兵瞄準一輛靶車,又是一聲「發射」,火箭又飛向目標,靶車又在戰士們的歡呼聲中爆燃起來……但是,大家一回頭,發現射手仰倒在地上了。焦克己慌忙跑過去,老兵雙手捂著右眼連聲哎喲,等救護醫生趕過來,眼眶已成了熊貓樣,血色的淚從眼角汩汩湧出來。

  媽的,咋回事?等忽大年快步趕過去,老兵上了救護車疾馳而去,他知道這是火箭彈後坐力超標造成的。可他媽的見鬼了,火箭彈咋能有這麼大的後坐力?忽大年瞅誰都不順眼,差點把焦克己一把掀到雪堆里。

  然而,就在他們緊張分析火箭彈故障時,忽大年接到了田野從西安打來的長途電話,說調查組已到長安,人家就沒有商量餘地,要求他們立即返廠接受調查。忽大年告訴他火箭彈試射發生事故,這時候咋能丟下問題自己跑回去?但是,剛過了一小時田野又轉達調查組的態度:人家更加堅決了,看樣子不回來不行。氣得忽大年雙手抓住話筒狂吼:這到底是誰的意思?

  長安人沒想到會在演示時發生如此難堪的事故。

  可這是前線,不具備事故分析條件,大家只能靠經驗判斷。忽大年知道任何埋怨都可能使問題雪上加霜,晚上扈水生拉他去吃飯,他只喝了一口稀飯就來到雪地里,冷風把裸露的臉打得生疼,似乎只有帶哨的狂風能讓他冷靜下來。於是他迎著風雪,聽焦瞎子分析了事故原因,估計近來工廠管理鬆弛,全彈裝配混進了尚未退火的後封蓋,導致後坐力增大釀成了事故。

  忽大年拿著分析報告,深夜找到華軍長解釋:這應該是個別現象,不會大面積發生。可是軍長沉下臉說:我們盼星星盼月亮,卻盼來了低劣的火箭彈,我是該謝你呢,還是該罵你?你看吧,本來我想今晚正式請你喝一杯,酒我都拿來了,這酒還能喝嗎?看來我們是空歡喜一場啊。忽大年略一沉吟:這樣吧,明天再做一次實彈觀摩!

  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由長安人上靶位演示,這就意味著這次的成功與失敗都將載入史冊,可能會像當年加農炮威震金門,讓詩人記者不斷在報紙上渲染,也可能打靶失誤成為工廠的恥辱,遇到什麼波折就會拎出來噁心人。焦克己聽到這個抉擇一臉不悅:咱隨行人都是技術口的,讓誰端發射筒打靶都是問題。

  忽大年沒有回答科研所長的憂慮,轉身來到招待所一間屋外敲門,卻沒等應聲就推開進去了。忽子鹿見父親突然進來一骨碌爬起來,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的毛衣。

  他擺擺手讓兒子坐下,自己也在窗邊椅子坐下。噢,這件藍底紅格的毛衣是靳子用了一個夏天織成的,她織得很耐心,織一片就套到兒子身上試,稍不合適就拆開重織。今年入冬兒子穿到身上,好多人都以為是在商店買的,每每被問得要抿嘴哭出來,母親已經永遠離他去了,毛衣卻溫暖地留下來了。

  子鹿見忽大年坐下沒有吭聲,盤腿坐在床頭笑笑說:老爸這麼嚴肅呀,真夠嚇人的,昨晚我們幾個年輕人實在憋不住,出去喝了點哈爾濱啤酒,味道醇,不醉人。父親眼光柔和下來:我才不管你那點屁事。然後定定看著兒子的圓臉蛋,又不吭聲了。

  子鹿歪頭端詳父親問:咋了?找我有事吧?忽大年不由得一怔:你說我找你幹啥?子鹿拍拍腦袋說:是不是想叫我明天當射手,讓當兵的瞧瞧咱長安人的風采?忽大年尚未跟任何人提及此事,不可能有人給兒子通風報信,他怎可能有這般敏銳的嗅覺?也許冥冥中有一種思維的潛流,他未置可否:你說,你行不行嘛?子鹿騰地站起說:咱廠這次來了九個人,除了我是靶場試驗工,其餘的都是搖筆桿的,論打靶也只有我上了。

  常言道,父母在,兒不長。可忽大年感覺兒子已經長大了,他為了母親敢跟膀大腰圓的大兵拼命,這就是兒子成熟的標誌。所以,他後來見到兒子沒有一句責怪,反而安慰說:再長几年,他就不是你的對手了。的確,兒子失去了母親該是多大的打擊,要承受多麼悲愴的痛苦,但是料理後事那幾天,兒子守在他身旁寸步不離,像大人一樣噓寒問暖,夜夜跟他頭挨頭睡在一起,白天出門又肩靠肩走在一起。甚至,還和監控老爸的兩名看守混熟了,一進家門就給人家端茶倒水。看他們愛吃辣子,還去自由市場買了一斤干辣椒,切得細細碎碎,潑了一勺花生油,小傢伙眼睛都蜇紅了,一吃飯就端到倆人面前,把兩個看守感動得直說,這娃真懂事,其實小傢伙是怕老爸被看守欺侮呀。

  而且,等他從牛棚回到家驚異地發現,以前兩個兒子邋裡邋遢的,鞋脫得東一隻西一隻,臭襪子塞得滿床下都是,一本本連環畫垃圾似的亂堆胡撇,可是自從母親走後,屋裡出奇地整潔了。晚上如果他回家晚了,倆兒子會一直坐在昏黃的燈下等著,桌上永遠擱著他偏口的一瓶醬黃瓜和一塊鍋盔饃。這次子鹿本可以不來的,是他自己找到焦克己要參加考察,想給老爸路上解解悶。父親微笑著欣賞著兒子的鼻子,那鼻子像他媽媽的,挺挺的,直直的,把凜然正氣全凝聚到鼻樑上了,好像從母親離世那天起,兒子就一下子長大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