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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2024-09-29 11:04:04 作者: 阿瑩

  那個矯造的絕密任務在大踏步地推進,兵工城的人都在嘖嘖感嘆。

  那天連續半個月的試驗結束了,靶標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彈洞,幾乎所有長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忙碌,都在為反坦克火箭彈五發五中歡欣鼓掌,忽大年坐在靶場招待所的餐廳要了一箱西鳳酒,他喊來了所有的參試人喝得昏天黑地,每個人都敢抓住麥克風,放開喉嚨唱一段家鄉民歌。

  

  忽大年唱罷沂蒙小調,突然趴在飯桌上哭了,都說人醉愛哭,實際是自己想哭了。那孩子般嚶嚶的哭聲,把田野搞得興趣索然,以為老廠長是為歷史問題沒下結論而傷感,便舉著酒杯過去,拍拍他肩膀勸慰:你也是槍林彈雨衝過來的,不值得為點破事煩惱,你放心吧,你的問題包在我身上,用不了多久就能解決。

  可忽大年並沒有被田野所感動,手臂趴在剩菜盤上,半邊臉貼著桌沿,湯湯水水順著他胳膊肘流進了袖子。

  焦克己過去推推他說:行了吧,今天應該高興才是,你關在牛棚給我偷下指令時,哪能想到會有今天?你該給科研所每個人敬上一杯酒,可你才喝了幾杯呀,就醉成這個熊樣子了,不怕人說你借酒澆愁啊?忽大年聽罷再不出聲了,但他還是趴在剩菜上不起來,像是真的醉過去了。哈運來悄悄給田野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想哭就叫他哭吧,你想想,他身邊倆女人都不在了,誰想起來不難受啊?

  誰知忽大年聽到這話,把桌布朝里一擁,倒了滿滿一茶杯酒,說:這杯酒我敬靳子和月月了,她倆為火箭彈沒少操心,光靳子為我傳遞指令就不下三四次,跟解放前地下工作一樣啊!月月當年翻譯的那些資料,也解決了不少問題啊!後來,大家都喝得東倒西歪,有人笑,有人哭,他這才被已頂替妹妹上班、當了靶場試驗工的子鹿給架出去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竿頭。

  回到長安以後,工廠在俱樂部召開了一個盛大的文藝晚會,慶祝絕密任務取得圓滿勝利。想不到兩派群眾都編排了文藝節目,大合唱、小合唱、舞蹈、曲藝,從傍晚一直演到半夜,把大家心裡壓抑的情緒都釋放了。尤其那個「三句半」,把長安人從生產第一發炮彈到完成火箭彈科研,鼓鈸鑔鑼,詼諧幽默,讓參與過這個過程的人格外興奮。忽大年在台下看得高興,讓那四個人早晨上班時,又站在宣傳欄下表演了一番,就像當年殺敵的戰鬥動員,激情便情不自禁澎湃起來了。

  但是,那天忽大年午飯後在辦公室吮了口茶水,田野急急地過來敲門,門改戶示意廠長還在休息,可田野不由分說推門進去就說:剛剛接到了北京電話,長安偽造絕密任務,總部可能要追究責任。

  忽大年嚼著茶葉末:怎麼?我們排除萬難,把科研任務完成了,不表揚還要打板子?但他發完了牢騷,感覺上級能來問責,肯定是知道了內情,倆人默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愁得幾將紅疤撓破,依然一籌莫展。

  眼看第一批火箭彈裝箱上車,要求日夜兼程運往瀋陽軍區,田野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看見忽大年準備進秦嶺山里尋選備用靶場,緊跑幾步到吉普車前說:我看你還是去押運吧,先離開一段時間,我守著長安看看動向。

  你盡胡說。忽大年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堂堂廠長怎麼好去押運?

  你是火箭彈總指揮,去前線考察武器效能理所當然。營長被自己的神思妙想所激奮,說:到時候你人在中蘇前線,調查組也只能幹瞪眼。

  那你就替我抓緊進山去,一定要找到備用靶場。忽大年覺得去押運有點道理,卻又放心不下眼下,你說吧,試驗靶道都需要啥條件?

  你放心吧,我把一個營的戰士撒進秦嶺,還怕找不到一兩條靶道?田野有點小得意,說:等你回來,我們就開工剪彩!

  不過,忽大年即使坐上開往哈爾濱的軍列,也沒對矯造有絲毫反悔,長安兩派人整天想著咋能壓死對方,若不戴上絕密帽子,誰把科研當回事了?恐怕到現在部隊也拿不到火箭彈,戰士們靠什麼在烏蘇里江畔跟老毛子坦克抗衡呢?

  由於任務特殊,列車只掛了兩節貨廂和一節臥鋪,風馳電掣般向著冰雪大地狂奔,中途加水都沒超過五分鐘。忽大年遙望著鐵路邊積雪覆蓋的麥田、茅屋、山坡,心裡別有一番滋味湧上來,那首領袖描繪漫天風雪的詩詞多有氣魄啊,看看現在這兩派頭頭為誰進革委會都快打破頭了,一個個聲言若進不了廠級班子,就整體退出管理機構,這不是赤裸裸的威脅嗎?他能在如此複雜的背景下,想出這麼一個妙招應該表揚才對呀?但現在卻沒人願聽你講道理了,算是一丑壓百俊了。

  這次出征不僅僅是押運,還有實戰效能考核任務,所以忽大年臨走把連福叫上了,他聽說這小子知道小月沒看到他的回信,居然惱得拿腦袋猛撞牆,直把一塊牆皮撞沒了,千萬不敢把人撞傻了呀。忽大年還把子鹿也帶上了,這倒不是他怕遇上麻煩找個幫手,而是為讓兒子見識火箭彈的威力,讓他懂得自己職業的價值。這小傢伙能夠進廠是他姑姑拿命換來的,可他還不知足,還一個勁嚷嚷要跟同學去上山下鄉,胡說自己穿上工服就變成了革命的逃兵。其實,是金子在哪兒都會發光的。

  然而,這趟旅途忽大年倒真像是一名逃兵了,人家調查組來了解「絕密任務」的緣由,他卻悄沒聲地躲開了。似乎躲在這節臥鋪車廂上還挺舒服的,這是軍方特意為他們安排的,可他心裡一直忐忑,躲了和尚能躲得了廟嗎?這件事是他和年輕的營長一起策劃的,他不在場就可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田野身上了,人家才三十二歲,不能讓年輕人為此背上個處分。當然,即使推到他身上也不害怕,他也是為了火箭彈,又不是為給自己臉上貼金。想到這裡,忽大年抓住上鋪欄杆伸了個懶腰。噢,車窗外遠遠近近全染白了,越往黑土地深處行駛,天氣越來越冷,雪也會越來越大,皚皚白雪會把大地上的美麗和醜惡都給掩蓋住,讓人產生一個又一個純潔的幻想。

  忽大年稍感不安的是,這次赴烏蘇里江執行公務,沒有給黑妞兒打個招呼,按說他走上幾步就到黑妞兒的交驗組了,或者是下班到單身大樓把她叫下來,把自己可能消失一段時間的原委交代清楚。但是,他擔心這樣會使已經開始傳揚的故事平添刺激,徒增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便猶豫再三放棄了。然而,等到軍列車輪一動,他就感覺自己錯了,至少應該給人家打個電話,告訴她今後一月的行蹤方向。

  其實他那天在下班路上,看見黑妞兒在前邊人群里忽隱忽現,手拎著塑料網兜,腰肢扭擺腳下帶風,真可謂風韻猶存呢。他本想緊走幾步囑託幾句,可他感覺周邊眼睛都在偷睨,便把欲望壓抑住了。那天傍晚,他像年輕人一樣在單身大樓外徘徊,他知道黑妞兒有星期五洗澡的習慣,傍晚她會披著一頭散發走回來。但是,沒料到他卻在那裡等到了連福,那幾天黃老虎幾乎天天來找他商量,對這個刑滿釋放的勞教分子如何處理?是讓他官復原職,還是把他放置編外人員?忽大年真想給他一拳頭:咱不是請人家回來的嗎?

  連福塌縮的瘦臉竟如利刃般猛刺一句:那是你妹妹呀,你咋能見死不救?

  這話讓忽大年大為光火,說:你憑啥說我見死不救?

  連福不屑地撇撇歪嘴說:她是個翻譯,你咋把她整到熔銅爐去了?

  忽大年不知如何回答: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人家那是整她,也是整我!

  看著連福一步一頓地進了單身大樓,堵住黑妞兒說話的心情頓時消弭了,恍惚覺得自己現在去和一位女工搭訕,天上會有人發脾氣。唉,天上那個人善良得一塌糊塗,見誰都是不笑不說話,再有什麼煩心事都不會往臉上擱的。只有膠東女人給他送東西她受不了,整夜整夜地嘟囔,嚷得他耳朵都快磨出繭了。其實她是誤會了,十多年裡黑妞兒就沒給他說過一句溫存話,他也沒給黑妞兒表達過一絲曖昧。現在,在天之靈知道黑妞兒為了他奮不顧身,還會像以前那樣奮不顧身嗎?

  忽大年望著車窗外匆匆旋移的山崗,不知道密密的樹叢里藏著多少虎狼豹子,靳子原來一直嚷嚷想買張狐皮做件背心的,她的胃一到冬天就不舒服,裹上狐皮能好些嗎?他已經想好了,這次回去一定要到她的墳前,燒炷香問問她的意見,只要靳子不反對,他就不管別人有什麼看法了。

  這時,忽子鹿到車廂來給父親倒水,看著兒子寬寬展展的身板,他心裡是滿滿的舒坦。兒子進廠以後,開始還鬧騰幹個車銑刨磨,對靶場工作沒有一點感覺,每星期去山裡打靶,也就是把彈藥裝進炮膛,一拉炮栓,炮彈一飛,工作就算完成了,好像聽著還挺有趣,實際上偌大的靶場就沒幾個人,寂寞的空氣纏得人都找不到北了。但是,那天靶場來了一大群軍官觀摩實彈試驗,領頭的首長是個乾巴老頭,他把拐杖往地上一杵說:今天團長以下的,一人打一發,我要看看是不是一學就會!

  誰知話音落下一陣沉悶。忽子鹿二話沒說,扛上發射筒,蹲到了靶位上,瞄準遠處靶標一扣扳機,火箭彈擊中了靶標右下角。老首長笑吟吟問他想不想當兵,想當兵明天就跟他走。穿上綠軍裝可是兒子睡不醒的夢,但兒子第二天早早去給老首長回話,我媽不在了,我不能離開我爸。別人把這句話告訴了忽大年,讓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淚盈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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