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2024-09-29 11:04:00
作者: 阿瑩
也許這些年連福對忽小月的眷戀,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
當年他被人抓進公安局的小牢房,在鋪著草墊的地上睡了三天,有個公安扔給他一份判決書,就坐上了一輛運煤回返的大卡車,半夜到了金石凹煤礦。這座礦山居然還是個現代化大煤礦,兩個豎井,礦工上下,兩個斜井,溜車出煤,旁邊還有個讓鐵絲網圍住的小礦井,就是連福勞改的小煤窯。誰料那兒滿山遍野飄浮著煤末子,即使在井上放風,不用一會兒,頭髮就粘滿了煤灰。第二天,帶班人扔給他一個鑽頭一個礦燈,就跟著一群犯人下到了千米深的井底。
這個小礦與大礦連通,但連通處有兩個帶槍的警察守著,等到巷洞深處的掌子面爆破聲響,他們便要趕過去將煤塊搬到溜斗車上,一個個搬得手腳都機械了,好多犯人一天下來回到監房,澡都懶得洗就睡著了。可連福害怕煤黑滲進皮膚,將來忽小月會不認識,所以他飯可以不吃,澡必須要洗,洗完了來到院子裡,感覺月亮都在撫摸自己。後來,那豎井吊籃卡死不能動彈,犯人們索性吃住在煤巷裡,反正睡在洞裡是黑的,睡到地面也是黑的。但是連福心想,升到地面可以看見月亮,小月也一定會看到,有情人可以通過月亮傳遞思念。於是他鑽進吊籃琢磨了一會兒,換了兩個軸承里的鋼珠,吊籃便可以升降了。
管連福的犯人隊長是個絡腮鬍子,發現他有這般小能耐,便讓他當了設備維修工。誰知,這竟是礦上一個公開的秘密,這維修工太讓犯人們羨慕了,白天可以在井口待著,晚上可以去山上的茅屋睡覺,根本不用擔心誰會趁黑逃竄。因為犯人即使釋放了,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差事,連福舒坦了兩天,想感謝發現自己的人,便用積攢的生活費,買了一條前門煙想送給鬍子隊長。可隊長根本沒給面子,說自己現在還有工資,他的煙就抽不完,每月女兒都會給他寄上幾條的。
連福也去山坡轉悠了幾天,發現每戶人家都是撇著外地口音的女人,房子也就是個木板搭成的窩棚,有人下了班捏著兩個饃頭就鑽了進去。這些礦工多是刑滿留礦的釋放犯,似乎都不感覺丟人,只等到天黑淨了,就能聽到女人顫厲厲的哀號,似乎給這冷寂的山脊增添了一點活力。
當時連福跟三十多個犯人,擠在半間教室大的監房裡,不光翻身困難,頭頂還是個臭烘烘的便池,常常夜裡被人澆得一身尿屎。他實在想離開這個令人作嘔的地方了,便揣了半塊肥皂鑽進了母女倆人的小窩棚。那個黑黝黝的女主人看見肥皂高興壞了,早早就讓女兒睡了,可是連福只期望在這裡閉眼睡覺,不想撩動女人。那女人以為嫌她黑一直嘟囔,她以前住在漢水邊可白淨了,都是煤灰把人給染黑了,等天亮打桶水用肥皂洗淨明天再來吧。可連福美滋滋地睡了好多天,把一月的肥皂都給了人家,也沒有去撩動女人的意思。
後來女主人知道他刑滿釋放了,以為連福嫌她年齡大便說,你要不嫌小,我把閨女許給你,你也別害怕,我已經告訴女兒了,誰問就說自己十八了。這山上的人好像都知道一點法律,當天晚上女兒就被母親教唆著鑽進了他的被窩,連福看著月光里小姑娘嫩嫩的小臉,把她的小手緊緊攥住,心裡有點疲軟。這張小臉有點像小月,彎彎的眉毛,亮亮的眼睛,淺淺的酒窩。可那女兒竟說,她媽說了只有他鑽進了她的身子,才算事情辦成了。
過了幾天,那母女倆見他不動聲色,竟然趁他睡熟了,用麻繩把他綁到了床上,女主人非要幫女兒跟他做了成人之事。眼看小姑娘脫淨衣裳爬上來,連福只好苦苦哀求,他老婆在西安兵工城裡,若跟小姑娘成了婚,就把城裡愛人氣死了。女主人幾近瘋狂地哈哈大笑:你好好看看這道溝里,哪個犯人刑期到了想回去?回去要抱老婆給別人生的孩子喲!
後來,長安給他發來了返廠通知書,連福找到鬍子隊長千恩萬謝,絡腮鬍這才告訴他,自己是海軍學院的潛水老師,老婆已經跟他離婚了,女兒跟著母親生活。連福沒敢問他為啥從海上到了地下,只是給他深深鞠了個躬,轉身又把積攢的手套和工服都扔給了母女倆,天剛亮就上了煤末飛揚的馬路,他清楚聽見身後一陣抽抽泣泣的呼叫,但他始終沒回頭,腳下也毫不猶豫。
他一路上都在憧憬,這次回廠就不用藏藏掖掖的了,那位喜歡連衣裙的小翻譯還在長安等著他呢。
長安人都清楚忽小月的悲劇是想捂也捂不住的。後來連福在熔銅爐邊揪住小河南,問:忽小月怎麼了?她到底在哪兒?小河南嚇得扭頭就跑。滿倉在旁邊聽見,拉住他就往廠房外邊走,連福悶頭跟著一步不丟,一直走到後區的煙囪下,昔日的和尚表情痛苦地向上指指,又朝地下指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福頓時明白了,他揪住滿倉的衣領問:那是為啥?到底為啥呀?!滿倉冷冷地說:
都是因為你!
後來和尚領著連福翻進了萬壽寺那間小密室,當然沒見到青銅器,但他們來到寺外,仰望著後區那根高聳的煙囪發呆,滿倉這才哽咽地告訴昔日的夜校老師,忽小月最終是被一張污為美人魚的大字報擊毀了,她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爬上了這座煙囪,在天露曙光的時候,像一片枯葉飄落在這塊土地上……連福聽著聽著,臉頰突然扭曲成了榆木疙瘩,一下子仆倒在地上,雙手握拳,仰天低號,就像走投無路的羔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這無聲的哭泣有對忽小月的思念,也有不能原諒的懊悔,更有一種想掙脫什麼的無奈,後來這種聲音積聚起來衝上天際,劃破了長安上空的雲朵,轟隆一聲炸裂開了。
那聲音似乎沒有人聽見,後來聽說當時只有忽大年怎麼隱隱感覺有人在哭,哭聲細細如絲,卻又格外刺耳,他拉開辦公室窗簾豎起耳朵,似乎灌進耳朵的儘是金屬的撞擊聲。他不甘心地把苑軍叫來細聽,只能聽到機器轟鳴聲,夾雜著電瓶車駛過的顛簸聲。但忽大年的耳朵里卻灌滿了哭號,那聲音震得他坐立不安,執意讓苑軍到後區去看看。果然,苑軍過一會兒跑回來說,是那個剛回廠的技術員和熔銅車間的和尚在抱頭哭泣,兩個人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把周邊的鳥兒都驚飛了,但是只是淚水嘩嘩,沒有一點點哭聲呀?
連福想知道壓倒忽小月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個勁兒問:當天發生了什麼?她為什麼……為什麼呀!沒承想,當他終於被滿倉在煙囪下拉起來,那個黑妞兒竟然冷冷地站到了面前,這個女人已到車間找過他幾次了,可他遠遠看見想過去問個究竟,人家卻生氣似的轉過身無影了。現在,黑女人冷若冰霜,明顯話裡帶刺:看你還挺會哭的,淚是鹹的,還是甜的呀?
連福頓感意外:我……我去找過你……
黑妞兒一陣冷諷:俺咋覺得你那是啥魚的眼淚,良心被鞭子抽了?
連福抽了口氣:我在煤礦也遭過罪,現在也還是個刑滿釋放分子……
黑妞兒一把推開攔阻的滿倉,說:俺咋看不出你遭過啥罪呢?能吃能喝能吹牛,還能跑到煙囪下掉眼淚。俺可告訴你,俺是給你留了面子,不然,俺就當你車間人的面,把你臉皮剝了。
連福有點懵懂:你要是這麼恨我,我明天就回礦上去。
黑妞兒咬牙切齒:咋了咋了?你還擺上譜了!
突然,她揚起手掌,照著連福脖梗猛砍過去,滿倉眼疾手快攔腰抱住,鐵掌在連福的下巴掃了過去。
連福見勢伸頭:你打,你打吧,只要你能解恨,你把我劈死吧!
滿倉鬆開手臂:黑姐啊,有啥慢慢說,打幾巴掌解決不了問題。
黑妞兒手指顫抖:你真是個王八蛋哪,忽小月對你多好啊,哪天不念叨你幾回?可你個王八蛋,人一走連封信都沒有!
連福急忙辯解:黑姐,我就是心裡有她,才不敢給她去信的。你想,有人老從監獄給她寫信,那她還能在兵工廠里待嗎?
黑妞兒微微一怔,眼睛瞅著地下思忖,道:那俺問你,你不給她寫信,為啥還要把她給你的信退了?俺告訴你,就是你那「查無此人」,讓忽小月絕望的!
什麼?她看出是我寫的「查無此人」了?連福瞪大了眼睛,黑姐呀,我在警衛室窗台看到小月的信,我是又激動又害怕,可我知道我不能害了她呀,我就把信封悄悄拆開,把我的回信裝進去粘好,信封上寫了「查無此人」,又偷偷放回到窗台上。你們是不知道,我們煤礦這種信每個月就是一堆,好多人害怕影響親人不敢收,可我知道信皮上有寄信地址,無主信肯定會退回寄信人,忽小月撕開信封就能看到我的信……那回,我們鬍子隊長發現了這個秘密,還衝我伸了大拇指……
黑妞兒從衣兜掏出一封信摩挲,手臂竟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這信是她在收拾忽小月遺物時看到的,她倆洗澡時幾次聽忽小月說過,想不到裡邊會藏著連福的回信!
連福猛地上前抓住,急忙撕開邊角,一下把信紙抽出來,剛一展開就捂到臉上,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月月啊,你咋不拆開看看呢?這裡邊就是我的回信啊!我……我渾,我渾啊,我是個王八蛋,我不該把回信藏到你的信封里啊!
連福哭得癱軟在地上,他沒想到這些年自己期期盼盼的重逢,會成為刻骨銘心的悲愴,會成為他永遠無法饒恕的罪孽,會讓他一想起來就有生不如死的糾結。他以前想到過無數種悲苦離散,唯獨沒有想到小月會絕望地爬上煙囪……她在那高高的煙囪上,一定想過這個連福咋不給她回信呢,還把凝結了濃情的信給狠心退了。退得可恥,退得可惡,退得天衣無縫,退得毫無徵兆,即使在煤礦勞改的日子他也沒有這般悲涼啊!這一退小月就去了,永遠地去了,他已沒有機會去彌補了。
突然,他抓住滿倉領口問:你說,人究竟有沒有來生?如果有來生,我願做牛做馬伺候月月,讓她享受公主一樣的待遇,讓我們一天也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