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2024-09-29 11:03:57
作者: 阿瑩
靈感像夜空划過的閃電,忽大年坐著上海轎車剛一駛離林深幽謐的大院,突然一拍大腿喊叫:好!就這麼辦了!司機嚇得踩住剎車問:什麼就這麼辦了?
他愣怔一下詭異地笑了,天機不可泄露啊!
當忽大年表情凝重地走進辦公樓,一個絕妙的想法形成了。他徑直走到軍宣隊辦公室,把這個想法與田野稍作溝通,竟然一拍即合。本來軍宣隊只管支左,不管生產科研,可中蘇邊界一觸即發,上級想看到革命生產雙豐收的捷報,何況營長的老爸也在期盼,誰會否定這個激動人心的動議呢?是啊,必須讓長安人統統跟上他的指揮棒,誰要是對前途漠不關心我行我素,那就請他們來吧,大爺我的尚方寶劍等著呢!忽大年回到辦公室,不由得為自己的絕妙想法所激動,竟然把辦公桌噼里啪啦猛拍了一通,連走廊路過的黃老虎都推門進來問:怎麼了?他當然沒有透露,他要為絕密使命一拼到底了!
為此忽大年特意召開了一個有兩派頭頭參加的會議,宣布工廠接受了一項「絕密任務」,若有貽誤,嚴懲不貸!兵工人是有傳統的,但見「絕密」字樣的指令會無條件服從,一屋人豎著耳朵靜靜聽著,手上的筆不停地抖動,生怕漏掉一個關鍵詞,一場空前的大決戰即將來臨了。
呵呵,一個絕密任務降臨了。
忽大年好像也恢復到以前狀態了,頭上似乎還多了一圈光環,臉上肅穆得皺紋都凝固了,講話都帶著微微顫音,語氣間流露出不容協商的霸氣,一見那扳過槍栓的手指敲擊桌面,便感到窒息般的旋律踢踏而來。焦克己摸不清來龍去脈,聽到「絕密」二字連連稱是,當忽大年執意將火箭彈的戰術指標提到美國水平,他也討好地說可以分兩步走,第一步正在實施,第二步馬上籌備。似乎不可一世的門改戶也像遇到魔力萎靡了,頭腳又縮回到廠辦主任的狀態,聽到忽大年的訓斥再不反駁,只會點著頭說是是是。甚至連自己在炸藥銷毀現場碰到黑妞兒,也變得一本正經了:非常時期,千萬不敢出婁子!黑妞似乎有點心疼:這麼多炸藥,一把火燒了,不嫌浪費啊?忽大年居然撂下一句官話:這不是你該操的心!
只有宮玉華對絕密任務似有疑慮,三番五次跑到忽大年辦公室詢問:我們至今沒見到軍方的文件,要不要派人去北京問問哪?面對技檔科長的追問,忽大年無言以對,人家擔憂遺漏這樣一份文件,連自己的烏紗也會丟掉的。所以,宮科長那天又進了他辦公室坐下,說完她分內的情報業務,就有一搭沒一搭地絮叨起來。
你跟我一樣樣的,也是個苦命人哪。
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有倆娃呢。
有娃也不能防老啊,沒聽說……
我只關心咱的火箭彈與「簡式」指標還有多少差距?
從此,一種蓋有紅色印簽的任務書,在長安範圍所向披靡了。這讓忽大年感到從未有過地酣暢淋漓,他把焦克己送來的圖紙,分解成數十份調度令,一份一份發下去。下一周落實情況,又一份一份報上來。天哪,火箭彈第一次試驗,五發彈,三發栽了跟頭。第二次試驗,五發彈,兩發墜入地里。
是不是發射藥出了問題?他把判斷告訴與會人。
焦克己首先搖了頭:可能是火箭彈裝藥以後被人摔了。
這不可能!忽大年居然無由頭地把焦克己大罵一通:你小子,是不是不想幹了?想進牛棚接受教育你說呀,用不著跟我玩里格楞!
焦克己也積了一肚子怒氣:怎麼是我跟你玩里格楞?你是火箭彈總指揮,不問一二三亂吼啥呢?你把戰術指標一下子提高那麼多,能有幾發中靶就是燒高香了,你咋還罵上了?我現在告訴你,你要是好伺候,我既往不咎,要是不好伺候,我就捲鋪蓋回家了!
忽大年想不到平時一棒子打不出個屁來的科研所長,竟敢跟他既往不咎,真想上去抽他一耳光。但他的確被「捲鋪蓋」三個字給震住了,這頭犟驢為了絕密任務,已經吃睡在辦公室了,螺絲不能再上勁擰了,再擰就可能扛不住開裂了。忽大年無奈地呵呵:焦瞎子呀,你還既往不咎呢?
忽大年看著焦克己悻悻朝外走,桌上的檢測報告都沒拿,想喊住卻忍住了。
他知道只要按照絕密指令幹下去,沒人能夠阻攔,這是兵工廠多年來的潛規則,誰也不敢追問由頭,只管幹好分內業務,生怕弄出個紕漏,挨上沒輕沒重的板子。最讓他得意的是,這個絕密指令竟然把兩派群眾捏合到一塊了,這一年見面就吹鬍子瞪眼,誰看誰都彆扭,都想掄起拳頭照准對方眼窩砸過去,現在聚在一個爐子邊熔銅,守在一台床子旁切削,圍著一張檢驗台驗收,若不是街上亂紛紛的大字報提醒,忽大年恍惚又回到了以前激情燃燒的歲月。
也許就是這個緣由,忽大年喜歡往車間裡跑,這裡見不到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也沒有無休止的辯論爭吵。但是,這裡的問題都很具體,需要馬上點頭簽字,容不得推諉扯皮。這天,哈運來拉著焦克己找到他請示,能不能把勞改犯連福找回來,衝壓設備怎麼也達不到精度,導致彈體尾部收口不到位……這,這可是個要命的問題,他稍作沉吟就點了頭。
當時,只知道連福關押在銅川煤礦,過去了才發現那地方有七八個礦,每個礦都是三四千人。後來田野通過軍宣隊系統查找,才反饋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那個連福居然成了礦務局難以割捨的寶貝,儘管給判了十二年徒刑,但由於他不斷革新,不斷減刑,減到最後留在了礦務局,還給了個工程師的待遇,人家明確不放此人。
後來,田野以「絕密任務」的名義把連福借調回來了。
忽大年是在熔銅車間門口見到連福的,這位離別長安已經五個年頭的技術員,頭髮稀疏得可見發亮的頭皮,臉色也變得黑黝黝的了,額頭更擁滿了彎彎曲曲的皺紋,只有眼睛還殘留著昔日的光澤,整個人就像一根蔫黃瓜,見了忽大年低著頭一口一個忽廠長,好像別人握著他的生殺大權呢。
不過,這傢伙還是有點小能耐,他在生產線上琢磨了三天三夜,便斷定火箭彈飛行失穩,不是設備精度的問題,可能與材料配比有關,如果銅的比例大了材料性軟,如果銅的比例小了材料性硬,這些都會導致火箭彈飛行失穩。
忽大年覺得連福不可多得,短短几天就把問題說得頭頭是道,這小子如果歷史上沒有那個污點,可能會成為兵工行業的行家裡手,自己妹妹也就不會發生那個不願提及的遺憾了。他其實不想面對這個人,可那天他一進車間又碰了面,他本想避開客套兩句,連福卻聳起眉毛問:忽小月哪兒去了?我回來四五天了,也不見人,問誰,誰都不肯說,是不是她犯了啥錯誤,發配到邊疆去了?
忽大年聞聽眼淚都要湧出來了,急忙蹲下裝作繫鞋帶想掩飾過去,但一道發亮的淚痕還是被連福看到了,只聽到一聲聲的轟鳴:忽廠長,你快點告訴我,她現在在哪兒?她那人太單純,處事太簡單,你告訴我,她到底怎麼了?這時,忽大年囁囁嚅嚅一個字吐不出來,眼眶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想掩飾都不可能,只好扭過臉大步走了,空留連福站在那裡痴痴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