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2024-09-29 11:03:54
作者: 阿瑩
這個神秘大院還是那麼幽靜,靜得有點匪夷所思了。忽大年又進入了那片士兵守衛的省委東院,密叢叢的綠植把一處處小院完全遮掩了,不時看到鳥兒飛起飛落,山茶花爭先恐後探頭窺視,讓人感覺到深不可測的幽謐。不承想那錢萬里居然端坐樹蔭下的藤椅上,默默等待著客人造訪,見他手裡拎著東西便是一陣責怪:來了就來了,還拿什麼東西喲?
忽大年已經好久沒見到錢書記了,一見到這張愈發清瘦的小臉綻放燦爛,馬上想到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古句,迫不及待拿出一個廢彈殼做的煙缸遞上去。錢萬里哈哈笑著轉頭對倒茶的夫人說:看來我這煙是戒不了了,又送來一件銅的,想砸都砸不爛了。白皙夫人嗔怪地對忽大年說:我家錢錢沒毅力,多少人都把煙戒了,可他一看見香菸就像看見了親兒子,我現在可提前告訴你,一會兒你把煙和煙缸都帶走啊。忽大年盯著慈祥起來的書記,再看看膚色如蠟的夫人,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哼哼哈哈信口應付,但他從夫人對丈夫的稱呼中感受到兩口子的甜膩。
錢萬里餘光看著夫人進了屋才說:你不來,我還想叫你呢,批判你的材料我看了兩遍,都是一些憑空猜測,憑一張無來由的小紙條,就想把一個老八路打倒,這也太輕率了,何況還有人證明你的清白,所以那天成司令打來電話,我明確表態忽大年沒發現問題,應該馬上解放,部隊等裝備急得上火啊。
忽大年恍然明白了,薑還是老的辣呀,明明是成司令給省上打了電話,卻讓我來感謝地方領導,明擺著是想促我緩和與錢萬里的關係,那年為涵洞冒水事故,兩人幾乎紅臉戧戧了半天,他後來實在憋屈跑去給成司令抱怨,才讓他參加了對印反擊戰的保障隊。不過這樣也好,這些年炮彈生產線早已建成了,跟地方上也沒多少聯繫了,現在兩人都解放了,也算是德行圓滿,他端起茶杯誠懇地說:錢書記,多虧你仗義執言,否則,不知道要等到啥時候重見天日呢?
錢萬里點燃一根金絲猴說:有些事咱們都要理解,革命嘛,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你進牛棚才幾天,錢某人在牛棚關了半年零七天,非說我是雙料特務,一面給共產黨當省委書記,一面給國民黨當水利局長。唉,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哪個地下工作者沒有掩護身份?他把菸灰往銅煙缸里一彈,似乎很欣賞地轉了個角度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慨,人啊折騰一回,對人生的看法就深刻一截,這次進去隔離審查,還是那些老掉牙的問題,組織上其實早有結論了,又扯出來沒完沒了地解釋。
忽大年早也聽說,鐘樓牆下曾經貼出過揭發錢萬里婚姻問題的大字報,似乎沒幾天就被新的大字報覆蓋了,看來甭管多大的人物也會遇上麻煩的,他小心遣詞安慰道:您也不用太在意,沒人相信那些謠言,都是想給老革命臉上抹黑。
錢萬里狠吸一口煙吐出來,說:完全是捕風捉影,又把我跟你嫂子的婚姻拎出來,無非是想臭我,其實你可能不知道,解放那年我就為這個挨過處分。
忽大年恍然想起來,第一次去拜訪市府,在秘書室等待時就有人小聲嘀咕,這個錢副市長以前在河南擔任第二書記,犯了啥作風錯誤,連降兩級安排到古城做了副市長。他當時還想,犯了錯誤還讓他接觸機密工程,千萬不敢泄密了,所以他那天的匯報吞吞吐吐,然而隨後的敘述更讓他感慨了。
人生的路途實在難料呢,根本不會按照你的設想發展。這話錢萬里一連說了三遍,我今天也擺個老資格,我錢某人是渭華起義那天入的黨,本來想著就此橫刀躍馬了此一生的,可起義失敗後我躲到鄉下,組織上後來安排我進城去執行任務。那可是「白色恐怖」的年月,我知道這一走生死未卜,也擔憂連累家人,就把剛結婚的媳婦送回了娘家,還給了人家十五塊銀元和一封休書,那段婚姻也就算畫上了一個句號。
忽大年看見煙燃到根了又遞上一支,心想這錢某人咋跟我一樣呀。
錢萬里把煙接到菸蒂上,說:我上了馬車才知道是去鄭州,費了好多周折才在河南國民政府里潛伏下來,儘管由職員一直干到了局長,可地下工作紀律嚴密,不准跟家鄉任何人聯繫,害怕不小心暴露了。錢萬里又長長呼出一口氣說,我看了你的檔案,你小小年紀就參加了游擊隊,你也吃過苦,可我的苦跟你不一樣。我在鄭州城一待就是十六年,整整五千八百個日夜呢,天天提心弔膽,那可不是與狼共舞,是腳踩在刀刃上趕麥場。每天回家進門就要反覆思量,一天裡說過的話、走過的路有沒有紕漏,稍有不慎就可能慘死在敵人槍口下。當時我生怕自己一旦被捕,受不了酷刑害了組織,就在衣領上縫了兩粒烈性毒藥鶴頂紅,每次出門都會禁不住摸一摸,會想到走出這個門就可能永別了。那種日子啊,渾身的細胞都裝著警惕,睡覺都要睜著眼睛,直到現在我晚上睡著了,樹葉碰到窗玻璃都能醒過來。啊,那可不是跟你吹牛,扛槍打仗靠一時激發的勇敢,拼幾個回合絕不算難,難的是長時間讓恐懼撕扯著,那種煎熬簡直難以描述,你們帶兵人是難以體會的。
忽大年認識的地下黨似乎都有點矯情,感覺這個錢某人也挺優越的,見他手上菸灰又長了,便把煙缸朝前推了推。
錢萬里見彈進煙缸的菸灰沒有散,菸頭一碰攤開了,說:後來為便於隱蔽,組織上安排來一個燕京大學畢業的女學生,讓我們假扮夫妻掩護工作,五年歲月,相安無事。但是,那年省委被叛徒出賣,所有交通站都被敵人破壞了,我們本想逃出城去,發現城門洞裡特務拿著照片在盤查,只好返回家藏進了夾牆,整整熬了九天九夜呀。那鬼地方只有一張床大小,天天能聽到街上抓人的槍聲,有一幫特務幾次進來東踢西打,差點發現了我們的藏身處。可以說對我們而言,每天都是最後的時刻,連遺書都寫好塞進了牆縫。後來,我倆在夾牆裡朝著父母的方向跪下,鄭重其事磕了三個頭,從那天起假夫妻成了真夫妻。可是,生活就是這麼詭譎喲,解放後組織上到我家調查,發現錢某人三九年就休了的媳婦還在家裡,而且還帶了一個十多歲的兒子。
啊,是這樣啊?忽大年不由得想起了黑妞兒,可他跟黑妞兒沒有孩子。
錢萬里把菸頭按在煙缸上滋了兩下,說:我做夢也沒想到的,那年老媳婦見我前腳離開,後腳就撕了休書,返回了老錢家那兩間爛屋子。而且,她隱瞞自己已經懷上了娃娃,一個人辛辛苦苦把兒子帶大,還披麻戴孝給我娘送了終。後來我錢某人反覆申訴,自己當年確確實實下了休書,解放前農村離婚就是這麼個做法,自己絕對沒有鄉下藏一房、城裡娶一房的。可審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免了我的職,又連降兩級到西安當了個副市長。後來,你嫂子咽不下這口氣,跑回老家對那老媳婦說,你要死咬著錢萬里不鬆口,你就把人給活活逼死了,我們一家就在你門前吊死,老媳婦終於承認自己把休書扔進了爐灶。後來也還是你嫂子七拐八拐,把證明給北京遞上去,這才恢復了錢某人的職務。
忽大年心想,怪不得當年見錢萬里整日苦大仇深的樣子,說話辦事特別謹慎,曾以為是舊政府的留用人員,以致為長安的業務沒少跟錢大人戧戧,看來是自己莽撞了,看來只要用心去溝通,就會發現魔鬼的內心也有柔軟的地方。這時,錢夫人過來給茶杯續了些水,他抬眼看著嫂夫人白玉般妖嬈的面頰不由感嘆,真是個美人坯子,鬢角連皺紋都沒有,錢萬里始終沒透露夫人年齡,看上去能比丈夫年輕二十歲,上次他還以為是金屋藏嬌呢,若不是頭上一縷白髮提醒,會以為這是一位沒有瑕疵的女人,跟這樣的女人一個屋檐下生活不越雷池,可是要有如磐定力了,何況……他猛想起已經步入天堂的靳子,說:嫂子也算是老革命了,你們也實在不容易呀。
錢萬里慢慢搖頭說:其實,以前我錢某人在河南是第二書記,恢復職務後成了第四書記,現在正醞釀進省革委會的班子,已經排到第八了,可以說至今也沒恢復到剛解放時的職務。唉,這都是命,也沒啥好計較的,其實我錢某人還算好的,總算是結合了,有幾個老夥計現在還沒有結論,也不知要掛到猴年馬月了。
錢萬里深深吸了口煙,卻不見吐出來,說:人這一輩子呀,溝溝坎坎,想躲是躲不過去的,遇上了就要會想,掉腦袋也就是碗大的疤,多大的事都會過去,這還是老父親在我出門時叮囑的。
忽大年把黃亮的煙缸轉了個角度想,這錢書記在鄉下也有一個尾巴,可人家早早甩掉了,至少眼不見心不煩,而自己就不一樣了,膠東女人始終像身後的影子,不知是霉症還是祥兆?
錢萬里把煙掐滅挺直身子說:知道我為啥要把你叫到小院來嗎?在牛棚這半年,我想的多了,錢某人今天要向你道個歉。說著錢萬里上身向前傾了傾,大概算是鞠躬了。你可能不知道,反右期間把我派到你們廠搞運動,那是在考驗我的忠誠,老實說我錢某人看著右派分子猖狂,心裡也是急啊,可在你們長安沒找到右派的痕跡,卻碰上了那個涵洞事故,偏偏又死三個人,你又是搶險總指揮,不處分你又能處分誰呢?何況,你默許了小和尚燒香磕頭,這可不是共產黨人的做派。不過我只給了你一個輕微處分。所謂下放勞動,也是想保護你的,想避過風頭以後再說的。錢萬里停頓了好一陣兒又說:知道嗎?我為你沒少費心思,可你一忙亂就敢闖市委會,這我就沒一點辦法了,正好上邊來了「回頭看」,一下子把你盯上了。其實,人這一輩子受點磨難也是好事,應對複雜事務就有了底氣,像你後來恢復了職務,不是越干越有章法了嗎?
忽大年頓時被震動了,心裡一陣陣酥酥熱,坐在那裡不知該怎樣回應,人家這麼大的領導主動給他鞠躬,反而顯得自己猥瑣了。咳,天要下雨,河要流水,都是不可違抗的,不管以前有多大恩怨,都不應該再糾結了,連忙說:我這次能解放,多虧您了,大恩不言謝。可我沒想到,您這麼大的首長,也有這麼多委屈,我那點事也就不算啥了。
忽大年看著錢萬里把一杯茶水一口喝下,心裡開始嘀咕。的確沒想到堂堂省級領導的背後,居然也會發生那麼多難言的磨難,看來還是那個小和尚說得有道理啊,人生來世,踏進煉獄,這不僅僅是佛教偈語,從古到今哪個人物沒有經歷磨難呢?所以才說磨難是一所大學,看看人家錢書記,經歷了這麼多磨難,變得多有涵養啊!這一個在他心裡有點陰暗的形象,陡然變得高大起來,曾經留存腦海的冷漠和狡黠蕩然消失了,精瘦的小臉也看著和藹可親起來,就連那兩道歪扭的吊眉也看著柔和了,想想人家領導走過的坎坷,想想自己過去的跌宕,完全是小巫見大巫了。
錢萬里這才想起問他抽不抽菸,把拆開的金絲猴推給他說:不過,誰都不願承受磨難,只要你想幹事,磨難總會糾纏你,想跑都跑不掉的。我呢,僅僅是職務受到一些影響,聽說你老婆都死了,你妹妹也尋了短見,我一見你心裡就格外愧疚啊。
人看來就是要會溝通的,什麼事坦誠相見,多大的恩怨都能丟下的。忽大年有股熱流湧上喉嚨,說:錢書記,您想多了,您不欠我的,我早該到您這裡來匯報了。他已不敢再看吊眉下的眼眸了,懺悔自己怎麼對人家有那麼多抱怨,還曾經狂躁地想端上衝鋒鎗掃上一梭子。是啊,廠房竣工臨時退場,他詛咒過人家;協調生產供電,他罵過人家;為涵洞事故,他更對人家摔了門,這些年自己是不是愚蠢得可笑啊?
錢萬里這時大度地說:咳,你們給我匯報什麼?你們是中央企業,是保密單位,沒事我也不會去騷擾你們的。
忽大年微微一怔轉了話題:我知道,現在能解放我出來,就是為了火箭彈,可是……您說咋搞吧?兩派人死活尿不到一個壺裡,您是大領導了,今天您能不能給我點撥個靈丹妙藥啊?
錢萬里把一口煙享受地含了好久說:這個事,還真不好說,要動動腦子,最好能找到一把能將兩派人都鎮住的尚方寶劍。
哪裡有尚方寶劍啊?忽大年起身時,還在咀嚼這句淺顯而又深奧的話。錢大人當時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從門口瓜架上,摘了根兩尺長的絲瓜讓他帶上,說是農科院的新品種。忽大年這次說什麼也不肯拿了,一個勁解釋現在家裡沒人做飯,拿回去就浪費了。錢萬里可能想到他失去了妻子不由得感慨:想開了,就放下了;放下了,就輕鬆了;輕鬆了,幹勁就來了。
忽大年不由得朝屋裡瞥去一眼,他對這位轉身進屋的美麗而頑強的夫人平添了幾分敬意。記得上次來,她猶如一股清幽的晨風,黑衣黑褲,舒劍輕舞,這次怎不見練劍了?
錢萬里似乎意識到他的疑問:我們多年地下工作養成了習慣,儘可能避免兩人同時出現,以免露出什麼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