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2024-09-29 11:03:50
作者: 阿瑩
黑妞兒背著空空的草綠挎包,離開了戰鬥了十一天的指揮部,走得很急,腳步匆匆,臉上的嚴峻把頭髮都繚亂了,但走著走著嘴角便隱露出一絲自嘲來,明天上午廠前區宣傳欄就會貼出告示,通告她已被解除了總指揮職務,等待她的將會是人們的疑惑和嘲諷。那個門改戶、那個張大諞、那個小河南,還有那些分布在各部門的工指群眾又會咋議論呢?其實她當初卷進這場風潮,多少是為了便於找到迫害小月的元兇,後來稀里糊塗被拋到了總指揮的位置上,小月的在天之靈會不會嘆息呢?
唉,離開了,也就解脫了。
她本來是一個不太在乎別人議論的人,可她今天似乎想得很多,想一個人清靜地走一走,想一個人找個地方坐一坐,於是她沒有返回單身大樓的宿舍,而是坐到了街坊旁邊一片水塘邊,看著東一簇西一簇的矢車菊,看著星光掩映下的樓宇和倒映水面的樹影,心裡好像敞亮起來了。是啊,天上的月亮怎麼看不見了?是藏進那片雲朵里了嗎?其實,她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剛才那些慷慨激昂的指責,正好讓她卸下了背負的包袱,一下子從心底感到輕鬆了,又可以天天在宿舍里懶懶地睡覺,與工友們一起按部就班地幹活,在食堂漫不經心地吃菜嚼饃了。
滿倉常說簡單是生活的最好境界,也許有些道理呢,她坐到水塘邊塄上,似想捕捉團團浮草上的幽然,想吸納岸邊甜膩的土腥。哦,黑家莊也有兩個這般大小的池塘,裡邊的水綠油油的,漂浮著星星點點的草葉,偶爾會有魚兒噘出嘴來呼氣,但很少有人能從池裡釣到魚來,是不是家鄉的魚蝦潛到水底不願跟人打交道?當年她看見忽大年為釣不到魚惱火,就從攤販手裡買了一條,可人家面對紅燒鯉魚吃得很香,卻對買魚人不感興趣。俗話說人生兩大喜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可他狗東西也不知著了什麼魔,愣是瞅著金枝玉葉不敢上,如果上了……他們就是真正的夫妻了,他也就不會跑了,即使蓄謀跑路,也會帶上她一塊去投奔太行山的。
不過他千不該咬人的屁股,她也萬不該揚起手掌……
黑妞兒往水塘里扔了一顆石子,月光里濺起一串串水花。她那年離別黑家莊準備來古城尋人,就往村裡的水塘飛漂過一顆石子,老人們說要能濺起五個漣漪,就能預測出想念的結果,她扔出的石子濺起了三個漣漪,可她還是找到了可恨的逃婚人,只是沒能讓溜掉的丈夫回到身邊。當初她完全可以離開這座透著古董味的城市,回到醇香的黑家莊去謀生謀男人的。然而,她沒有回去,反而懵懵懂懂在這座古城住了下來,還進了長安當了檢驗工,似乎冥冥中她懷揣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希冀,一天天上班下班,一天天吃飯睡覺,儘管她知道自己與忽大年重溫舊夢已不可能。
但是,她怎麼也忘不了那個稜角分明的臉龐……
所以,她為他做過五雙棉鞋、十雙鞋墊、兩件線背心……聽說那些凝結著黑妞兒心血的針線都被靳子塞到箱底了,但是黑妞兒有一次看見忽大年下車間檢查,解開了前胸的扣子,露出了裡邊的藍色線衣。哈哈,那是她拆了八雙手套,織好後用靛藍染成的。儘管那天忽大年路過檢驗台,沒有刻意朝她打招呼,但黑妞兒那天高興極了,吃飯飯香,睡覺覺甜,她覺得他能把線背心穿上,所有的忙碌糾結都值了。尤其半月前,他竟不怕被人看見,公然找到她千叮萬囑,萬萬不敢卷到運動里去,這傢伙好像有先見之明?當初要是聽他的話就好了。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似乎夢想就這樣不經意間復活了……
水塘里的青蛙突地跳起來,撲通一聲鑽進水裡了,把黑妞兒嚇了一跳。那次去搶奪那兩個走資派,似乎沒人知道是黑妞兒激奮所為,當時她只覺得忽大年落到門大眼手裡會遭罪。那個姓門的總感覺不地道,明明早就有了對象,還在蘇聯追求小月,那張可惡的大字報八成就是他的陰損作為。黑妞兒原想憑著自己的功夫,干倒倆看守十拿九穩,卻沒想到狗東西嗅到味道做了防備,所幸她也留了一手,最終把忽大年搶了回來,關進了辦公室隔壁的牛棚里。
呵呵,有意思,明明裡邊關的是人,吃的是米麵,喝的是熱水,卻要叫「牛棚」。但是她跟老冤家從此有了天天見面的機會,似乎十一天裡他們見面的次數,比她進廠十年還要多,儘管他是牛棚里的人犯,儘管他心裡苦悶異常,卻意味著倆人平起平坐了,不用仰頭朝機關大樓窗戶眺望了,這可能是擔任狗屁總指揮最大的收穫了。
只是不知道那傢伙知道了這些領不領情呀?
黑妞兒躺到了草叢裡,毛茸茸的草葉撫摸著她的脖子,她望著茫茫夜空的星辰,思緒飛到南又飛到了北。小時候入夏她躺在麥垛上喜歡數星星,可一次也沒有數清過。但是,這次黑妞兒走上誓師大會發言席,好像人前說話膽正了,從頭到尾沒有稿子也能講了,那麼平和,那麼攢勁,應該把忽大年的疑點都講清了。講清了,那個傢伙就可以解放了;講清了,那個傢伙又可以出門坐吉普了;
講清了,那個傢伙又可以對她視而不見了……
的確,不知道忽大年是不是從心眼裡感激她,論起來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揭發人提醒她都忘了,如果不是她領他去了黑三家,他肯定也倒在血泊里了。可這些麻纏舊事,那傢伙好像忘乾淨了,長安這些年一次也沒提起過。等到終於有人提起,卻是一個令人驚悚的說法,變成了置人於死地的陰謀,她作為黑家莊的人,若不站出來以正視聽,別人還以為家鄉人都死光了呢。
似乎軍宣隊那個田野相信了她的解釋,小營長答應如情況屬實,可以馬上「解放」老冤家。呵呵,不知道這算不算又救了他一命?不知道那「解放」了的忽廠長認不認自己?會不會還能像昨天,死死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搖晃?她記得洞房花燭夜,他沒有抓過自己肩膀,也沒有死盯她的眼睛,好像一門心思咬自己屁股了,看來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抓住男人的要害。
可這傢伙的要害是什麼呢?是腦袋上那頂官帽嗎?
黑妞兒忽然覺得這人把火箭彈看得比命重要,每次讓她傳遞條子,都不忘叮囑刀把臉相跟上,其實那是監視她能不能送到吧?可她總是拿雞毛當令箭,遞不出去就睡不著覺,那次她急匆匆跑進科研樓,卻看見靳子也在給焦瞎子塞紙條。呵呵,心思縝密的老冤家是不是玩了個雙保險?
黑妞兒苦澀地笑出聲了,草叢裡的青蛙一個勁兒沖她呱呱,是找不見丈夫,還是找不見相好呢?但願明早醒來,這片池塘可以開滿五顏六色的矢車菊,紅的,藍的,黃的,粉的,白的,擁擁鬧鬧鋪到長安的大門,工友們可以踩著花瓣開始一天新的生活……
自從黑妞兒離開牛棚以後,忽大年立刻感到了失落,且不知「解放」的程序如何啟動,也不清楚需要等待多久,似乎黑妞兒駐守這裡,尚不感覺有多麼重要,等到離開了就感覺無依無靠了。
忽大年呷了一口茶水,這個用銅殼衝壓的茶杯端在手上沉甸甸的,這還是那天黑妞兒悄悄拿來的,那隻紀念竣工的搪瓷杯已摔得遍體鱗傷,斟滿熱水都不敢碰,銅杯壁厚端上就不怕燙了。是啊,別看女人弱弱小小,內心遠比男人強大,關鍵時刻就看出來了。現在回想,人家在黑家莊就與眾不同,刻骨銘心的就是脖上的鐵砂掌,時隔多年功夫依舊了得,一掌下去就把看守擊倒了。當然,最為震撼的是,這個女人竟敢站在八千人面前娓娓道來,把陰謀人的陰謀一下子扯到了陽光下。
他手握銅杯轉圈摩挲,心裡又一肚子納悶,這門改戶從哪兒撿到的陳芝麻爛穀子?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連他自己都很少回憶,現在卻冷不丁公開端出來,這不是故意生事嗎?其實,他在部隊經歷過無數審查,從沒人提到這兩檔子舊事,現在的整法明擺著是想要他命的!唉,能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好像只有躺進墳地的黑大爺了,老人家不會嫌他這麼多年沒回去掃墓顯靈了吧?還有的就是匆匆跑來告別的黑妞兒了,她要是記恨自己的新婚之逃,坐在主席台上不作聲也不會有人責難吧?那次黑大爺派他去村口刷標語,似乎沒見到黑妞兒的影子,沒想到鬼子進村看見親善的字跡,真的沒有放火燒村,躲在地道里的疤眼叔跳到地面就說他立功了。這些陳年老帳,黑妞兒要是咽進肚裡,可能就石沉大海了。
石沉大海就會誕生一個永遠的冤屈了。
忽大年捏了一撮茶葉,放到舌上慢慢吮著嚼著,品嘗著春葉的甘苦。他知道那次能夠躲過黃狗子的偷襲,多虧黑妞兒領他去了黑三家,當時他還以為黑大爺是想撮合倆人的,跟在後邊有種天然的牴觸,後來聽到村東頭槍聲大作,黑妞兒拉他鑽進了高粱地,才躲過一劫。後來他把情報抄好給游擊隊送去了,大隊長一遍一遍問,怎麼十三個隊員,只有你毫髮未傷?他告訴大隊長,有黑妞兒和黑三證明,他去村西頭抄寫情報躲過襲擊。大隊長好像不信,專門派人去黑家莊調查。想不到悠悠往事已過去二十多年,又變了味給翻出來,多虧黑妞兒仗義執言,釐清了那個血腥的夜晚,否則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洗不清就會戴上一頂可怕的帽子了。
想不到,一周後田野來到牛棚宣布:忽大年,你「解放」了。他一聽頓時來了勁頭,拳頭重重地打到年輕軍人的胸脯上。田野得意地告訴他,這次他動用了師長的力量,把一個軍工廠長的問題,改成了火箭彈專家的遭遇,上報了北京的總部,沒幾天成司令就把電話打到師部,只有十個字:解放忽大年,已刻不容緩!
解放了的廠長不解地問:怎麼就刻不容緩呢?田野眼珠子瞪起來:現在中蘇關係已經降到冰點,老毛子在邊境陳兵百萬,光坦克就集結了五千多輛,我軍恰恰缺少毀傷裝甲的武器!
修櫓具械,三月後成。忽大年吐了一句《孫子兵法》,他知道軍情吃緊,可試驗是科學,絕不能放空炮。而且他也明白,這次能解放他出山,是上級對他的信任,也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考驗,若三個月後依然找不到墜彈原因,就顏面掃地了。可眼下兩派群眾勢不兩立,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怎樣才能捏到一起忙乎呢?
忽大年首先想去北京請教,憑他的嗅覺猜測,這次自己能夠解放的直接原因,是成司令壓著田野的上司做出了決定,否則那兩個尖銳的歷史問題不可能聽信黑妞兒一面之詞,讓他像出差一般歸來,大大咧咧回到辦公室,聞到書櫃發散的木香,看到桌上厚厚的文件夾……
於是他抓起紅機電話,馬上搖通了北京總部,可是成司令卻在電話里說,這次要感謝的人是省委的錢萬里,你應該帶上菸酒,好好去看看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