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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2024-09-29 11:03:48 作者: 阿瑩

  會後軍宣隊長開始查詢發言的真偽,不是高度懷疑廠長是隱藏在長安的漢奸、特務嗎?怎麼工指的頭頭敢公開跳出來唱反調?如果這件事不能給群眾一個明晰的交代,也許會惹出亂子來。不過,這個年輕軍官內心的天平,從那天起似乎在向忽大年傾斜。他從小生長在軍區大院,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武器迷,對兵工人有種天然的敬意,老父親常常板著面孔教訓他:我從戴上紅軍的帽子就知道,要當兵就要會打仗,要去兵工廠支左,就要把干裝備的人解放了!後來老父親終於說了實話,他和忽大年是游擊隊時的戰友,他後來入朝作戰負了傷,被老鄉藏進地窖才活下來。那年八號工程熱火朝天,兩人在省委門口邂逅了,隨便找了家小酒館喝了兩瓶老白乾,臨別時忽大年說再見,他說你把工程搞不好,就不要再見了,現在田野似乎明白了老父親的苦心。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干法,他匆匆敲開黃老虎辦公室,人家正懸腕抄寫《沁園春》,抬頭見田野進門,放下毛筆就是真誠的恭維:多虧你把我從牛棚解放出來,也讓我這個「牛鬼蛇神」可以舒展舒展筋骨。然後一邊洗手一邊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田野眨巴眼問:你說我想說什麼?黃老虎哈哈一笑:你想了解黑妞兒發言的可信度?田野不覺一怔,又聽他慢條斯理說:你別說,你找我還真找對人了,門改戶說的那封信,是當年查抄一個反革命的宿舍發現的,當時就審問了這封信的來歷。可那傢伙狡猾透頂,咬死是在路上撿的,這次門改戶查抄舊檔案,又揀出了這封信,順著信里線索去膠東做了調查。

  黃書記的意思是……她的辯護不足為信?

  我再告訴你,這個黑妞兒與忽大年曾是一夜夫妻。

  怎麼會是一夜夫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聽她發言就知道,有很大的感情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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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她想包庇忽大年?可她的動機是什麼?

  這不是明擺著嗎?忽大年老婆去世了,誕生了一個鑽石王老五。

  有意思,有意思,經過這麼一番交流,田野覺得忽大年很有嚼頭,覺得還是先弄清楚此人歷史問題,這關係到能不能「解放」出來主持長安行政業務,這關係到幾乎癱瘓的運行體系能不能恢復,說到底關係到火箭彈的研製能不能走上正軌。現在,這個黃老虎倒是沒有一點瑕疵,一個老八路,一個跟老父親一個部隊的戰友。可此人是個老政工,沒搞過一天行政工作,偌大一片工廠交給他不放心,所以他從黃老虎那裡出來,就轉身去了黑妞兒的指揮部。

  這間所謂的指揮部,只有兩張坑坑窪窪的桌球案子,上面一堆大字報底稿,圍坐案邊的人見到田野進來,哄的一聲都出去了,只剩下黑妞兒站起來向他伸手,臉色卻冷峻得有些奇怪。營長自己拉過木椅面對面坐下說:你昨天的發言很轟動。黑妞兒笑笑說:還有更轟動的事等你呢。田野急問:什麼事?黑妞兒直言不諱:工司準備今晚去搶保衛科的武器庫,裡邊有兩個民兵連的槍枝彈藥。田野有點不信:武器庫沒有保衛?會等著他們去搶?黑妞兒笑了說:他們跟保衛科長串通好了,演一場周瑜打黃蓋的雙簧。田野倏地站起來說:你們兩派組織沒有大的矛盾衝突,沒理由去搶槍枝彈藥啊?黑妞兒沉下臉說:不信,你今晚等著瞧吧。

  我想再問你一個重要的情況。

  還有比搶奪武器庫更重要的?

  你憑啥說忽大年是冤枉的?

  憑啥?就憑我倆是一個村的。

  可有人白紙黑字舉報了他的問題。

  誰舉報的?胡謅亂說吧?

  幾年前從一個姓連的宿舍,搜到過一封沒落款的信……

  一張草紙,五行歪歪扭扭的鋼筆字?

  是啊,還是八號工程指揮部的信箋。

  黑妞兒躡步把房門關緊,竟然爆出一個天大的秘密,說:你知道不?那封信是我寫的,你聽了也別笑話,當年我從黑家莊過來找丈夫,忽大年被我堵到了辦公室,狗東西睜眼不承認,我也是嘴笨,到了緊要處舌頭跟不上,想寫封信讓他看看,想逼他回心轉意。可我看到靳子人挺善的,心就軟了,就放了他一馬,信寫好也就沒送出去,誰知道見鬼了,那信咋到了組織手裡?

  田野吃驚地看著昔日的膠東美人問:那封信是你寫的?

  黑妞兒一副赴湯蹈火的樣子說:不信,你們可以查我的筆跡。

  田野靜靜地聽著,手在飛快記錄,最後他放下筆又說:黑指揮,現在是不是你寫的,已經不重要了,關鍵的關鍵,是你在大會上說的內容能不能站住腳?

  送走田野以後,黑妞兒端著茶杯進了關押忽大年的隔壁牛棚,喜滋滋地告訴老冤家,軍宣隊可能採信了她的發言,解放他的消息很快就會從喇叭里播出來。

  可忽大年聽了撇撇嘴角說:咋能解放?現在長安人看我眼裡都冒火,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一個血債纍纍的傢伙,居然能爬到兵工廠一把手的位置,不知道把多少機密送給台灣主子了,槍斃都嫌輕了,只有讓大家知道了真相才會明白,一切都是謊言!

  其實黑妞兒也不明白,為什麼不宣布為「解脫」,而要叫「解放」,人家忽大年問得也對,攻下敵人控制的地盤才叫解放,這不是反證他以前是個反動堡壘嗎?其實,管它叫「解放」還是叫「解脫」,只要能出去就好。

  現在這人待在牛棚儘管不出去,但有黑妞兒明里暗裡關照,也沒受皮肉之苦,吃的喝的管夠,也沒人扒住窗口喊打倒,只是那工司三天兩頭來提審,戴高帽,游大街,一路磕絆下來,儘是義憤填膺的唾沫和拳頭,好像誰都敢走到他身邊把帽子按一按,把牌子拽一拽,好像不這樣就不足以表現革命氣概。只有灰頭土臉地回到牛棚,情緒才能平復下來,偶爾還會冒幾聲短促的口哨。

  這多虧黑妞兒了,她真成了他的保護神了,她還情不自禁地說:等你解放了,可得好好謝謝我呀。忽大年扭頭盯住膠東女的臉,似乎所有的自卑都消失了,臉頰還湧上一團若隱若現的愧疚,淪落人禁不住一把抓住黑妞兒雙肩,大拇指一下嵌進了她的肩胛,痛得她一哆嗦,四目相對,嘴唇無語,這一對冤家似乎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卻又不知從哪兒說起了……

  那黑妞兒呆呆立著沒有一點表情,似乎她等待這一刻已等待得太久了,已經從十八歲等到四十五歲了。漫長的時間裡常常做夢,夢到忽大年拉她到後山塞給她一摞手套讓她織條線褲,還要染成藏藍色的;夢到她又赤裸裸昏倒在澡堂里,是忽大年衝進去把她抱起來,竟然抱到了長安大樓的辦公室……可是當黑妞兒默默地落下眼帘,那個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又驀然頓住了,扣進肩胛的拇指也從她肩上滑脫開。

  只見忽大年好像一個激靈退了一步。但是,這個遲疑已經晚了,剛剛略顯親昵的動作,還是被賊眉鼠眼的看守從窗欞縫裡窺見了。

  黑妞兒絕對沒想到,第二天晚飯後,指揮部成員突然接到通知,在成品庫討論什麼重大的組織決定。黑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保衛科的槍枝當天就讓田野轉移了,忽大年的問題也已經說清了,沒聽說還有什麼要緊事需要處理,幹嗎這麼如臨大敵呢?

  但她一走進去,就意識到這個會議是沖她來的,每個人手上的茶杯都在冒熱氣,顯然大家都比她來得早,顯然已經議論一會兒了,見到她推門進來,張大諞首先站起來說:我越來越感到問題嚴重,咱們工指是革命的群眾組織,如果總指揮被走資派拉攏腐蝕了,會使廣大群眾思想混亂,大家都應該旗幟鮮明表明態度。

  會場頓時靜了,連小河南都站起來說:軍宣隊召開兩派聯合大會,黑姐發發言表表態也就行了,可你咋能公開為廠長辯護,就像是預謀好的。這時滿倉慢吞吞說:人在做,天在看,會上講明真相,也是對革命負責。但他話音未落,張大諞騰地站起說:關鍵是不能容忍她和走資派勾勾搭搭,上次忽大年能脫離看管去召集黑會,就與黑妞兒的慫恿有關,昨晚倆看守看得清清楚楚,倆人在牛棚里拉拉扯扯,要是沒人啥事干不出來?

  黑妞兒氣得把桌子一拍:張大諞,你混蛋!胡說什麼!會場頓時熱鬧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卻都把矛頭指向了黑妞兒,她幾乎成了被批判的對象了,總指揮是工指的形象,總指揮出了問題,工指也就出了問題,總指揮作風不檢點,工指也就沒有戰鬥力,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後來,針對那捕風捉影,還上綱上線了,氣得她都不想搭理,眼盯著腳上的墨綠膠鞋左右擺動,好像腳趾里藏著什麼秘密。

  她這樣不屑一顧,當然激起了指揮部成員的不滿,到最後表決時,滿倉不知啥時不見了,其他成員居然都同意撤掉黑妞兒的職務。唉,誰稀罕幹這個爛差事,當初讓干就不願意,你們硬要一致同意,現在不想讓幹了,又是一致同意。

  黑妞兒沒等宣布結果,起身把自己的搪瓷杯塞進挎包,大步流星離開了會場,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儘管她的靶場交驗組與這裡只有一牆之隔。

  黑妞兒出去跟牛棚里的忽大年打了個招呼,告訴他自己又變成無職無銜的群眾了,這可能是老天爺有意造化,你堅持下去就會柳暗花明的。忽大年還以為她跟誰鬧了彆扭,可黑妞兒一句話說得他無言以對:你以為我當總指揮是想過官癮?告訴你吧,我是為了找害小月的黑手,也更是為了你!今天我不當總指揮也是為了你!忽大年懵懵懂懂呆坐床頭,有點茫然地看著她,似乎咋也理不出頭緒來。

  她先回到了靶場試驗組,想給紅向東打個電話。這種可以直撥外線的電話,在基層只配備調度室和靶場組。她覺得自己還是辜負了人家的期望,上任第三天紅主編就來了,要給工指的成立做一個側記,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說等以後干出名堂再宣傳,可轉眼工夫自己就被趕下台了。唉,當初要是不干就好了,不干也就沒這些麻煩了。可是,等了好長時間,一個甜膩的女聲告訴她,紅主編被抽到北京的什麼宣傳組去了,但紅主編臨走留下話,讓把長安工指的活動做個側記。

  呵呵,那就讓主編啥時知道了嘆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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