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2024-09-29 11:03:44
作者: 阿瑩
儘管忽大年失蹤一事被黑妞兒給壓住了,但是她與李四的對峙卻給軍宣隊留下了粗野的印象,那些兵娃子雄赳赳去了食堂邊的門改戶司令部,卻叫黑妞兒自己到機關大樓來匯報,好像去成品庫里的工指是深入虎穴似的。
黑妞兒趴在案上有點疲倦了,在田野的指揮棒下軍宣隊的傾向已非常明顯,她容忍了很多的屈辱和輕蔑,尤其讓黑妞兒感到鬱悶的是,他們準備在前區廣場召開一個兩派參加的大會,發言的順序就有深意,第一個是工司的門改戶,第二個是工司的張小諞,第三個才輪到工指的黑妞兒。對這樣不公允的歧視性安排,黑妞兒本來準備以頭疼推託的,人家卻指名道姓由她代表工指發言,氣得她抓起批判稿一扔,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
黑妞兒萬萬沒有料到,即將到來的批判大會對她而言還是個考驗。那天的會場可以用秩序井然來形容,辦公樓下的台階上擺了一排長桌是為主席台,正前方橫幅是「抓革命促生產誓師大會」,會場兩側的大字報欄,刷了兩排歪歪扭扭的巨幅標語,把長安人的革命情緒表現得過目難忘。
但是,門改戶一上來就將矛頭指向了忽大年,開始語氣還算柔和,好像這個人把生產秩序搞亂了,把科研搞砸了,氣得人一聽著就想揪住罵娘。然而,發言人後來炫耀般停頓了一下,突然爆出一個驚天秘密:我們在保衛科檔案櫃裡,發現了一封檢舉信,儘管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但忠誠的工司人按圖索驥,深入膠東半島抽絲剝繭,現已查明在抗日戰爭時期,忽大年就秘密投靠日本人,在鄉村書寫奴化標語,充當了可恥的奸細,導致大批游擊隊員壯烈犧牲,事實足以說明,忽大年是一個漏網的大漢奸大特務!
門改戶犀利而又煽情的揭露,使在座的長安人目瞪口呆,誰能想到一個整天把扛槍打仗掛在嘴頭上的一廠之長,一個為解放軍生產炮彈的兵工廠廠長,居然會有這麼骯髒的歷史,居然雙手沾滿了烈士的鮮血,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這時,被揭露的忽大年本來在主席台左側站著,對於面臨的批判他已有思想準備,運動來了當領導的當然首當其衝要受教育。可當他聽到門改戶上台亂謅,氣得臉上一陣白一陣青,恨不得衝上去把麥克風摔了。正當他猶豫要不要站起申辯,跑上來兩個佩戴紅袖章的壯漢,老鷹抓小雞般把他拖到右側,脖子便套上了一塊打著紅叉的鐵牌子,只聽大會播音一陣激昂的呼號:打倒大叛徒忽大年!打倒走資派忽大年!
隨後的發言顯然經過了精心策劃,也都是門改戶的模板,也都把矛頭集中到了歷史問題上。天哪,這張冠冕堂皇的臉面在這個上午,突然變成了一張污穢醜陋的麻紙,誰見了都要嗤之以鼻的。本來這些罪名上次遊街就喊出來了,都以為是群眾泄憤隨便說說,加上靳子之死使得人們有些忽略,現在叫門改戶振振有詞揭露出來,讓長安人一下看清了隱藏在黃軍裝里的卑劣。義憤填膺的人們看到以前趾高氣揚的廠長,會藏有這麼一段血淋淋的歷史,像痛擊邪惡似的將拳頭齊刷刷伸向空中,似要把藍天捅出個窟窿來。此時此刻,忽大年掛著鐵牌子,被人架著胳膊動彈不得,掙扎了幾下便失去了申辯的氣力,無奈地把眼睛合上了。
本來黑妞兒剛剛坐上主席台還有些恍惚,前些天自己還在庫房抽選靶試炮彈,今天就與頭頭腦腦平起平坐了。滿滿當當的人群面對著她,密密麻麻的眼睛瞅著她,連背手撓癢都不敢做,看來人要活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是個舒心的差事。本來她還在拿捏自己發言的語氣,但門改戶一上來,就把揭批忽大年作為了促生產的舉措,這讓她完全沒有料到,這才想起門改戶曾透露過,要兵分六路調查什麼,誰能想到會調查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言?其實這個人怎可能是大叛徒大特務?人關押在牛棚里,還想法兒布置火箭彈研發,為張條子還發了脾氣,批評焦瞎子動作遲緩,小心上軍事法庭,現在看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啊。不過,讓黑妞兒最最不能忍受的是這傢伙蔫塌塌的樣子,以前不是挺剛強的嗎?怎麼受點委屈就像霜打了似的?
終於,主持大會的田野喊到了黑妞兒的名字。
她把頭髮朝後一攏,內心好像倏然平靜了,一步一步走向發言席,經過那傢伙身旁還忍不住瞥了一眼,瞧那可憐樣兒竟使她微微心怔。老冤家實際是被兩個壯漢架在那兒,鼻孔的粗喘聽著瘮人,一鬆手就可能癱到台上。啊,脖梗上的細鐵絲墜著鐵牌子,已經深深勒進脖子裡了,勒出了兩道細長的肉棱。
黑妞兒驀然想起,那年黑大爺就是用這樣一根鐵絲,把一個到黑家大院來逼問忽大年下落的漢奸勒死的,她陡然意識到,如果這個批鬥會延續到中午,可憐的脖子恐怕就要被勒斷了,斷了脖子的忽大年還能幹什麼呢?她陡然湧起一股豪壯,走過去將鐵絲墊到衣領上,扭頭朝主持人解釋說:我今天要講講這個牌子,要是他脖子勒斷了就不好講了。
可是她這些溫暖的舉動,忽大年居然沒有反應,黑妞兒心裡咯噔一下,抓住麥克風,居高望去,一片廣場,灰濛一片,人們從台下一直到大門口,似乎沒有哪個角落沒坐人,自己車間的工友在哪個地方呢?看到熟悉的工友到台上發言,又會是什麼心情呢?她想了想,終於義無反顧地開口了:
今天是抓革命促生產大會,上邊有人把忽大年的歷史問題提溜出來,聽著挺讓人氣憤的,這個大漢奸在廠長位子上作威作福這麼多年,都沒有被人發現,也挺可怕呀……從建廠到現在,運動一個接一個,咋都讓這傢伙逃脫了?這傢伙到底是個啥貨色?今天必須跟他算總帳!既然是算總帳,我想先說兩句,好多人可能不知道,我跟忽大年都是膠東半島黑家莊人,我倆都在黑家大院念過書,我爹實際上是游擊隊的政委,他負了傷回到黑家莊,就把我家大院做了游擊隊的聯絡點,忽大年就是在我家讀書習武時參加的游擊隊,今天有人發言提到了兩件事,全都發生在黑家莊……這些事也恐怕只有我清楚了,我不說就可能憋死到墳墓里了。
一個是他在村里替日本人寫標語。我要告訴大家,那兩條標語是我爹領他去刷的,我爹是游擊隊政委,不刷,日本鬼子大掃蕩過來,不見標語就要火燒村子,執行政委的命令,能算投敵叛國嗎?
一個是給鬼子通風報信。當時小分隊回村休整,我家大院住不下,我爹讓他去村西頭黑三家抄情報。誰知道我們剛一離開,黃鬼子就從村東頭進來,把我家大院給包圍了,我爹肚子上中了兩槍,躺了半年才緩過來,十二名游擊隊員全部犧牲了,我倆聽見槍響鑽進了高粱地。可能有人會問你倆為啥不去救人?知道不?我倆只有一桿漢陽造,去了能起啥作用?
這是不是清楚了?這,絕對絕對是污衊,是一個天大的冤案啊。
最後這句話黑妞兒重複了三遍,台下一陣嗡嗡聲,沒人起立呼喊,也沒人趕她下台,連她自己都驚訝,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說話,還說得這麼順溜,俺都變成我了。也許真像紅向東說的,她天生就是指揮千軍萬馬的料。這時,主持人有點結巴的聲音從喇叭里傳出來:你講……你負責啊!黑妞兒看著台下沒有理睬,餘光瞥見忽大年似乎朝她偷睨,眼角閃爍著從沒見過的溫情,有驚喜,有感激,也有愧疚,讓黑妞兒感到了從沒有過的欣慰,好像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還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