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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2024-09-29 11:03:40 作者: 阿瑩

  此時此刻,忽大年對自己能夠成功脫逃有點小欣慰。

  這些天,回到牛棚的忽大年像是病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個罪人,早就該進牛棚反省了,埋在太行山下的弟兄們會問,犧牲在漢江邊的一七〇師戰友會問,長安陵園裡的工友們也會問的,這些年你都幹了些啥名堂?北京老首長交代的任務完成沒有?唉,也沒幹出啥名堂就快老了,就愛啃豬蹄、喝毛尖、坐吉普了,這可不是一個軍人當初的模樣喲。於是,他讓黑妞兒把焦克己叫來,想再作一番溝通,無論如何要把火箭彈戰術指標提上去。

  那天焦克己接到字條就來到牛棚,可忽大年剛聽了幾句就躁了,所有指標都比美蘇裝備低,兩人吵得一塌糊塗,差點沒打起來。焦克己說他請教了頂級專家,按我國目前的工業水平,這就是最好的方案了。忽大年吹鬍子瞪眼不同意,如果始終跟在別人屁股後頭磨蹭,我們軍隊就永遠是二流水平。焦克己反駁這是科學,不能感情用事。忽大年操起茶杯一揚,差點把熱茶潑到人家臉上,從此人家害怕他的牛眼,再見到遞來的條子死活不肯來了。

  後來刀把臉和小耳朵拖他去洗澡,脫衣服,打肥皂,他瞅著兩個機靈鬼心機一動,把小詭計那麼一透露,兩人拍著光光的胸脯發誓,這麼點小事,包身上了!洗完澡泡上茶,黑妞兒又過牛棚來說話,他竟然緊張得像要迎接一場突襲大戰,心裡像揣頭小鹿直撲通,臉上卻不露聲色。後來,他眼看小耳朵把倆看守領走了,刀把臉給他套上油髒工衣,戴上寬大的工帽,就悄沒聲地消失在嘈雜的工具機之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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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一不小心就成地下工作者了。

  後來刀把臉東拐西拐,把他領到熔銅車間地下室,這裡本是堆放機械備件的庫房,空氣里瀰漫著一股銅末味,人進去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只能高高低低坐在備件上。忽大年掏出兩張紙條,把名單念叨了兩遍,兩人就神神秘秘地出去了。

  這倆人還真有地下工作的天賦,沒多久就把紙條上的人一個一個領來了。

  這些人本來灰頭土臉的,又被領到這麼個神秘的地下室,不知廠長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想問又不好問。第一個叫來的是技檔科長宮玉華,這位精緻的女人見廠長約在如此隱蔽的地方談話,神經本能地緊張起來,臉頰也紅到了脖梗,這兒實在像男女苟且之地,兩道厚厚的大鐵門,喊叫多大聲外邊都聽不見。但是緊接著她便聽到焦克己鑽進來喊:啥鬼地方嘛,真要開黑會呀?宮玉華失望地朝忽大年瞥了一眼:我還以為……地下黨開會也不找這鬼地方。刀把臉怯問:你咋知道?宮玉華傲然一笑說:我在國民黨部隊潛伏了三年,只有游擊隊喜歡這種窮地方。小耳朵開逗說:匪軍里的女兵都是大官的小……小小小……宮玉華聞聲怒起,眼盯住忽大年明顯在質問:一個下流坯子,你管不管呀?忽大年反而一本正經問:宮玉華,美軍的火箭彈戰術指標,你都能記住吧?宮科長徐娘聲腔:不是我吹,過目不忘的本領,還是我當年潛伏練就的。

  忽大年讓小耳朵和刀把臉守在樓梯口,發現有人來及時通報。然後他擺擺手:我們今天在這兒開個會,也體會一下地下黨當年的艱難。大家面面相覷,只好自找地方坐下了,內心忐忑,眼閃興奮,當下這麼恐怖的氣氛,還敢召集人開什麼密會,不怕被追究批鬥呀?忽大年對著張工、趙工、崔工們說:今天我把長安的技術大拿都召集來,知道是啥事嗎?一屋人不耐煩地嚷嚷:你就別繞圈子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回去還要寫交代呢。

  忽大年頓了頓說:我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受了衝擊,天將降大任也,必先勞其筋骨。前些天,我反覆看了情報中心翻譯的資料,我們必須看到,我軍現役的反坦克武器,已經比美蘇落後了二十年,如果現在研製的產品,在設計上就先天落後,等到定型生產出來,不是跟國際水平越拉越遠了嗎?宮玉華猛然站起,頭碰到屋頂的暖氣管道,沒喊痛反而附和道:我們收集的是美國公開發行的資料,說明人家在研的武器,比這個還要厲害呢。忽大年點頭繼續說:我仔細看了你們的火箭彈指標方案,我告訴你們,美軍坦克的前裝甲八百多毫米了,也就是說我們的火箭彈只能攻擊側翼。咳,現在講究集團化作戰,一涌過來就是幾十輛上百輛坦克,哪會有側翼給你?所以,我們不能為完成科研項目而完成呀。

  開會人這些天都受到了衝擊,聽到廠長秘密召喚,本想發一通牢騷,圍著你喊權威,追著你喊打倒,誰還有心思琢磨火箭彈方案?可聽了忽大年激情澎湃的牢騷,自己的小牢騷便不想吐了,七嘴八舌提出了各自的看法。焦克己受到觸動說:廠長你說吧,指標怎麼定?忽大年把帽子一丟,說:我的意思,貼近美蘇水平,人家能幹成,我們為啥不行?焦克己沉默一下說:長安干幾發試驗彈沒問題,只怕炸藥威力不夠,毀傷效果難以達標。

  忽大年猛站起來,頭碰到屋頂,說:你也想想,戰士拼著命,把彈打出去,只給敵人坦克撓個痒痒,有啥意思?可大家沒再理會,反而問題卻越說越多,他以為自己從牛棚潛逃出來主持討論,大家會給面子,沒想到幾乎沒人附和,反而紛紛重複焦瞎子的話,當官的遇到實際問題,就忘記實事求是了。

  忽大年氣得不停地在料框上磕搪瓷缸子,一會兒啪一聲,可大家像是沒聽見,該說什麼照說什麼,刀把臉過來給茶缸續水,他仰頭便是一口,燙得一口吐到地上,差點沒跳將起來。小耳朵嘻嘻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忽大年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懂個屁,這是開水,不是豆腐!焦克己解嘲般對大家擺擺手說:老人家剛處理完後事,都別計較啊。

  忽大年沉臉站起說:你們可能不知道,朝鮮戰場,我服役的一七〇師為啥一去不返?金門海戰,九千將士為啥血染海島?說到底還是咱們裝備落後,記住這個再討論,才能議出名堂來。這時,焦克己悶聲說:我們是在車間勞動,可以找茬走動兩步,你老人家是從牛棚里逃出來的,不怕時間久了挨板子呀?大家聞聲苦中作樂,把料框搖得咔咔響,紛紛勸他再不要久留了。

  忽大年想想走到門口回頭說:我還不到五十呢,老什麼老人家?我提醒大家,所有研製任務交叉負責,一個進了牛棚,另一個必須頂上……這時宮玉華插嘴:當年我們做潛伏,就是單線聯繫,雙線運行。說著她把腦後髮髻優雅地緊了緊,說後邊沒有她的事了,也要跟隨忽大年上去了。

  可是,忽大年走上地下室樓梯口,剛一拉開大鐵門,就見黑妞兒領著一伙人,定定地站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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