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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2024-09-29 11:03:23 作者: 阿瑩

  忽大年被押進成品庫房心裡稍稍有些鬆弛,可是他對長安突然出現的總指揮有點敏感,以前籌建長安的時候,他是八號工程的總指揮,上上下下的人都把這個頭銜吊在嘴上,現在這個稱呼又輕易給了黑妞兒,雖然內涵不同,聽起來還是感到彆扭啊。

  但他進了庫房裡的一間小屋,還沒看清裡邊的陳設,就見黑妞兒開始幫他整理床鋪,這讓他頓時感到些許溫暖,感覺心頭撩過了一絲柔雲,渾身細胞也似乎注入了久違的活力。真有意思,當年他是不主張庫房內建平房的,完全是疊床架屋,但是在他降為副廠長那年,這排平房在高大的庫房裡悄然成形了。現在,這裡居然成了黑妞兒的指揮部,變成了改造走資派的牛棚,吃喝拉撒都要在這裡了,真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啊!

  當然,這處牛棚比四面透風的小糧庫要舒適多了,至少有張正規的床了,上面還鋪著厚厚的褥子,枕頭被子也是新的,躺下還可以聞到棉花的醇香。這種味道他已有好多年沒有聞到了,在黑家莊的那兩個夜晚,有床有褥有被,但他已沒有任何印象了,只記得自己尷尬地躺在那兒,聽著彼此一會兒快一會兒慢的呼吸。天哪,自己怎麼能想到這上去呢?

  不知道黑妞兒是何時離開的,忽大年苦苦地皺著眉從床上坐起來,將竹籠暖水瓶遞給門外看守,又吩咐人到他辦公室,把書櫃裡半筒漢中仙毫取來。整整一天他和黃老虎都沒喝茶,那黃老虎甚至連水也沒敢喝,那緊繃的神經一定是怕有人放毒吧?他問過偵察兵出身的黨委主持人,可他回答是怕水喝多了要上廁所,只有一個沒蓋的洗臉盆,一泡尿就騷氣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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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就是這樣詭異,昨天早晨剛剛上班,一伙人衝進了辦公樓,他倆被押進了司令部,也沒有讓人訊問審查,直接就被帶到了小糧庫。兩個看守都是剛剛轉業進廠的大兵,對走資派懷有本能的仇恨,地上兩張木床板,鋪了一層帳篷帆布,一張從學校搬來的小課桌上,兩隻搪瓷杯坑坑窪窪,已不知摔過多少次了,一隻竹籠殼的暖水瓶需要雙手抱著倒水,稍不慎內膽就會掉出來。尤其兩個看守張口閉口忽走資派、黃走資派,央求他們去打壺熱水,還把壺塞弄丟了,忽大年喝著溫吞水表示了抗議。那小個子看守張口:你一個大特務,有啥資格發牢騷,下禮拜就上斷頭台了。忽大年大怒:你說什麼?我今兒個告訴你,我參加革命立的功,比你受的表揚多,我打的仗,比你參加過的演習多,消滅的敵軍比長安人都多。可那倆看守把門砰地一鎖,到外邊丟方去了,根本不與他倆多說話。

  他媽的,這小子喊我大特務?

  你的事,你也該明白了。

  我咋聽你話裡有話?

  部隊那些年沒問題,關鍵是想想以前……

  以前我在黑家莊做游擊隊內應,沒功勞也有苦勞。

  以前發現過一封信,檢舉你抗戰在鄉下……

  在鄉下咋了?我咋沒聽你說過呀?

  是我給壓下了,具體是啥我也都忘了……

  忽大年的思緒飛快地回到了黑家莊,難道我在家鄉結下樑子了?那些年他借宿在黑家大院,跛腳的二叔二嬸,打過架的羊倌李勝,去菜地刨過紅薯的黑三,沒有人跟他結下死仇。即使跟他同處一廠的黑妞兒,也只有遺憾沒有仇恨,她能吃上皇糧還是他點的頭,否則那連福縱有天大的本事,也讓她進不了廠的。

  那天,他冒險勸她不要眼紅群眾組織的頭銜,她眼裡流露出了年輕時才有的羞赧,所以他一點不害怕,他在黑家莊絕對清白,絕對經得住組織審查。

  別瞎猜了,是騾子是馬,都得拉出來遛遛了。

  我這輩子,就沒幹過一件虧心事。

  我相信你,關鍵是要讓別人也能相信。

  忽大年沒接話,只管埋頭在床鋪邊踱步,房子太小走幾步就得折返,但他走得執拗一聲不吭,糧庫里靜得能聽見蚊子的嗡嗡和看守丟方的叭叭。終於,黃老虎陰陽怪氣地說:

  老首長這段時間,聽沒聽到啥傳言呀?

  你說吧,有啥傳言?

  都傳忽小月沒有死……

  我也挺奇怪的,大白天做夢也見過。

  哎哎,你也會裝神弄鬼了……

  狗屁!忽大年突然像瘋了,揚起手中的搪瓷杯啪地摔到地下,熱茶碎瓷濺到兩人身上,茶缸也滾到床下去了,黃老虎愣怔地瞪大眼不知所措,兩個看守聽見響動拉開門,見他雙手叉腰怒氣衝天,又關門上鎖閒聊去了。

  後來,忽大年重重地仰倒到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想到了靳子。靳子知道我在這兒嗎?她若見不到丈夫會到處去找的,如果晚上還沒有確切消息,她會和衣倒在床上,不吃不喝睜眼到天明的。她最近總說胸口痛氣不夠,身體不舒服就趕緊去醫院哪,可她非要他陪著去看病。唉,年齡不饒人,現在每年體檢都能發現一些小毛病,女人似乎對去體檢特別恐懼,像逼她上刑場似的。哎呀,那兩個長得高過他的兒子,也會瘋了般跑來找爸爸的,但兒子在冷酷的看守面前無能為力,搞不好會跟看守打起來,倆兒子可絕對不是人家的對手……

  正當忽大年幾近絕望,突然聽到門外重物倒地的撲通聲,他想到只有人體倒地,才會發出這樣沉悶的聲響,難道是誰來「劫獄」了?他和黃老虎相視一眼,沒等站起來,門就嘩啦一聲開了,竟然是黑妞兒帶人衝進來,聲言是來解救他們的。忽大年對這個女人的到來稍稍有些慶幸,在她手上可能比在門改戶手上好受些,畢竟是老鄉,畢竟在一個炕上躺過,但他沒敢表示出來。

  可轉眼門改戶的人馬就把牛棚給圍了,後來黑妞兒的人馬也圍上來,忽大年看得真切,黃老虎從床板坐起,抻頭想透過門口朝外看,被黑妞兒的人給按下了。的確,「劫獄」是一個古老的話題,梁山好漢動不動就要演一出這種戲,可是能劫成功的又有多少呢?後來他隱約聽到外邊在談判,自己歸黑妞兒的工指,黃老虎歸門改戶的工司,兩人似乎都有點如釋重負。忽大年離開糧庫時,過去跟棚友握手告別,誰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磨難?他不想說多餘的話,是福是禍都是一個未知數,而黃老虎卻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老首長,多保重啊。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是在暗示他將面臨的巨大考驗,還是慣性說出的臨別贈言呢?

  這簡簡單單幾個字,居然一直在他腦海糾纏不休。現在忽大年來到成品庫的「牛棚」放鬆多了,他喝了口茶,吃了烤饃片。這肯定是靳子告訴他們的,他有胃疼的毛病,晚上九點要吃餅乾墊墊肚子。可是到處都在鬧革命,餅乾也成奢侈品了,兩塊烤饃片也能湊合。忽然,他想起了一件大事,過去把門外兩個看守端詳半天,感覺這兩人賊眉鼠眼不可靠,便讓他們把黑妞兒叫來有事交代。

  他跟黃老虎躺在糧庫床上商量過的,倆人不管誰先出去,先組織焦克己們把火箭彈論證會開了,這種彈適合近戰夜戰,坦克橫撲過來,三五百米,一發毀一輛,前幾年跟印軍打仗,對方知道我軍重武器上不來,坦克不遮不掩臥在那裡,如果那時有這種火箭彈,他們哪能逃掉那麼多人?但那天黃老虎卻說了句混帳話:咱倆現在是泥菩薩過河,你就好好想想自己怎麼上岸吧!氣得忽大年破口大罵:你小子也是當過兵的人,軍方下命令你也在場,火箭彈到時候拿不出來,你去給老軍長說去!黃老虎卻反唇相譏:你不要瞎嚷嚷,你沒看街上的小報,成司令在北京也被衝擊了。

  但忽大年忘記了棚友的忠告,黑妞兒聽說他有事交代,就端著茶杯來到隔壁的牛棚。忽大年告訴她:本月必須完成肩式火箭彈方案論證,否則將會拖延研製進度,面對軍方就沒法交代了。黑妞兒一聽煩惱透了道:俺說,你現在要考慮的是,明天的批鬥會,戴不戴高帽子?掛不掛牌子?

  忽大年卻不管不顧地交代:反正你今晚務必把話捎給焦瞎子。這下黑妞兒終於找到了發泄口子,說:俺現在告訴你,明天焦克己也是批鬥對象,你倆明天見了面,愛怎麼咬耳朵怎麼咬!忽大年忙問:焦瞎子老實巴交的,怎麼也要挨斗?

  黑妞兒說:這還用問哪,反動技術權威。忽大年本想問這技術權威,還有反動的革命的之分,卻聽見門外看守跟靳子爭辯起來。

  你不能進去,廠長正給總指揮交代問題。

  什麼總指揮?哪個總指揮?

  黑妞兒啊,這你都不知道?

  真要是她呀,我更得進去了!

  那為啥?

  這還用問嗎?居心不良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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