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2024-09-29 11:03:20
作者: 阿瑩
黑妞兒正在辦公室瞅著一塊畫滿道道的黑板發愣,突然颳起一股狂風,把周邊颳得七零八落,黃土眯得人眼都睜不開了,幾扇窗戶搭在木框上吱扭吱扭的。滿倉心裡忐忑跑來說:這股風好像是故意跟咱作對呢,滿廠的樹都沒動,就庫房外邊的樹折歪了,這是不是上天的旨意啊?警告咱們要小心行事?黑妞兒像越來越有主見了,說:你這個和尚呀,啥事都能跟你的佛經聯繫起來,俺告訴你,俺這是替天行道!這時張大諞又跑進來說:我知道滿倉想說啥,他想放棄今晚去搶奪走資派。滿倉不屑地說:人在工司手裡才好呢,正說明他們是保皇派,我們是造反派。黑妞兒稍微遲疑道:人在俺們手裡,那篇陰損的大字報,才可能露出狐狸尾巴。滿倉嘟囔:我看,還是讓月月在天之靈清淨點吧!
那滿倉去收拾旁邊的房子了,黑妞兒坐在大方桌旁,痴痴地盯著窗外一棵折了枝的老槐樹,她沒想到門改戶行動得這麼快,昨天雙方還在商議怎樣揪斗走資派,今天就把黃老虎和忽大年給控制了。聽說剛才工司行動迅雷不及掩耳,十幾個轉業兵,一半人袖口藏棒,一半人手持標語,一口氣衝進辦公樓,一下子就把正準備掏鑰匙開門的忽大年和正想沖茶的黃老虎給扭住了,直接把兩個頭面人物押出大樓,直奔俱樂部的批鬥大會,六七百人合聲齊吼,揭批長安推行資本主義的「管卡壓」。
聽說忽大年當時有點發蒙,人押上舞台腦袋來回擺,明顯不服想申辯。後來黑妞兒得知,老冤家當時都想一頭撞死在台口,想著自己在膠東半島就參加了革命,出生入死才掛上政委的頭銜,解放後建廠造彈是國家意志,怎麼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呢?他幾次昂頭想張口,都被兩個轉業兵反扭胳膊架起來,而且散會以後還不讓他倆回家了,直接押到一個鬼地方,寫什麼交代材料了。
靳子半夜不見丈夫回家,急得跑來問黑妞兒有無音訊,回去踩到碎石摔了一跤,送到醫院纏上紗布眼淚直流。黑妞兒終於派人打探清楚了,人被工司私下扣押了。這倆人是工廠黨政一把手,不能讓工司一家壟斷了,何況那忽大年落到他們手裡沒準會遭罪,這讓她有點隱隱的擔憂。
於是,黑妞兒拉上張大諞找到門改戶說:明天下午工指開批鬥大會,這兩個人必須到場,否則這個會就沒意思了。但是門改戶假裝認真聽了黑妞兒的理由,睜大眼睛不緊不慢地說:哎呀,這兩人正在接受審查,關鍵時刻拉出去,萬一有人通風報信,我們的工作就白做了。張大諞冷冷一笑說:去參加工指的批鬥會,咋會通風報信,把人想扁了吧?門改戶搖頭說:我告訴你們,他們的問題太大了,說出來嚇你們一跳!這話讓黑妞兒感到惱火,說:我明白了,你明著是關押他們交代問題,暗裡是想保護他們。臨走她口含威脅口吻道:你可把人看好了!昨晚靳子差點要了命,真要是出點事,那倆兒子都是正經小伙子,不找你算帳,太陽從西邊出來!
回到指揮部,黑妞兒便悄悄叫來牛二欄交代:明天我們的批鬥大會,不能空對空瞎喊,必須把人搶來,面對面拼刺刀。牛二欄轉身去召集人了,黑妞兒瞅瞅自己手掌,朝著白牆噼啪一陣狠砍,直把手掌砍紅了才撇撇嘴,這些年她隔三差五躲到煤場練功,曾經被拉煤塊的滿倉和小河南望見,不解她咋喜歡躲到鬼地方玩黑泥?
其實,她和張大諞從門大眼司令部出來,打眼朝周邊一掃,就把關押點猜到了,儘管工司布防滴水不漏,可門口兩個下棋人暴露了目標,你想那間閒置的糧庫十八不靠,那兩人咋偏偏跑到那兒丟方,明擺著裡邊藏有牛鬼蛇神。
當時她走近幾步側耳細聽,怎麼沒有一點動靜?那兩個走資派是睡著了,還是受到折磨昏過去了?昨晚靳子過來反覆嘮叨,他有胃痛的毛病,犯了病喝口米湯都疼得叫喚,關的日子久了加重了咋辦?還有,他的腰肌勞損年年要犯,犯了病,痛得走路都搖搖晃晃,如果腰痛犯了誰去攙扶?還有,那間空蕩蕩的糧倉不知有多少餓急了的老鼠蟑螂,染上什麼傳染病又該怎麼辦?
黑妞兒到底追隨過游擊隊,居然做了一個周密的行動計劃。她和張大諞帶領八個剛剛轉業的大兵作為突擊隊,四個人解決兩個看守,四個人架起兩個走資派,半分鐘內要撤出戰場,其餘人在百米之外隱蔽接應。看來,今晚將是一次驚心動魄的行動,一旦成功必會長久留在長安人的嘴頭上。
黑妞兒已好久沒有這般興奮了,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黑家莊,又操起刀槍與小鬼子周旋,已經生疏了的功夫似乎又在她的筋骨里騷動,激動得每個關節都在咔吧咔吧響。她率領大家在食堂外的小樹林貓下,自己朝八個大兵一招手,便躡手躡腳來到食堂牆下,本來他們可以從正面直撲過去,但怕板房裡的人聽見就多繞了幾步,只見兩個看守仍倚著路燈,津津有味地盯著一本小人書。
黑妞兒示意後邊人停住,自己碎步繞到兩人身後,突然發力,猛擊一掌,拿書的看守未及出聲,撲通歪倒了,另一個剛欲回頭,黑妞兒又一掌砍向脖梗,也撲通倒地了。黑妞兒朝後一擺手,八個小伙子齊刷刷撲到門前,一把棉紗堵住了兩人的嘴,一根麻繩捆了個結實,但兩人很快睜開眼睛想掙脫。黑妞兒下意識看看自己的手掌直搖頭,真是歲月不饒人,以前一掌下去,怎麼也要睡上半個時辰的。隨後她迅速靠近庫房門板,肩膀輕輕一扛,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嘿,忽大年正坐在一盞燈泡下,瞅著一張舊報紙發愣,一篇批判文章矛頭直指紫禁城,看得人瞠目結舌。黃老虎躺在木板床上,雙手抱著後腦勺發呆,似乎在想怎樣才能全身而退。突見房門大開,一伙人直衝進來,倆人驚訝地挺起身,警惕地盯著不速之客。
你們想……想幹什麼?
我們是來救你們的。
那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想先吭聲。黑妞兒示意張大諞挑明說:
今天我們工指來救你們,你倆應該有個態度,是支持工指,還是支持工司。但這倆人嘴裡支支吾吾,也不知嗚嚕了什麼,張大諞無奈盯住了黃老虎:
那你先表個態吧!
我的態度很明顯嘛。
是支持我們工指了?
那很明顯嘛……
還有你。張大諞轉而問:你到底啥態度?
我……我跟黃書記一樣啊。
一樣是啥嘛?
也很明顯嘛……
這時,門口一個看守舌頭頂掉棉紗,不顧一切地狂叫起來:搶人了!工指搶人了!話音剛落,大群工司人從板房裡林蔭下猛衝過來,團團圍住了小糧庫,角角落落擁滿了黑壓壓的人,每人手裡都拿著短棍鐵棒。
天哪,黑妞兒一看就知道門改戶的工司有備而來,估計人家得到了要來搶人的情報,悄悄貓在板房內外,只等這邊發出信號就衝過來,看來今晚的行動遇到麻煩了。
危急時刻,黑妞兒急忙示意小耳朵點燃二踢腳,轟的一聲,啪的一響,埋伏遠處的工指人奮不顧身衝過來,又把工司人包了餃子。似乎雙方勢均力敵,都是在部隊受過格鬥訓練的復員兵,手握棍棒,弓步低腰,恨不得把對方一口吞吃了。
黑妞兒心裡有點吃緊,不知下來該怎麼辦了。真是百密一疏,當初應該在這裡派重兵攔截住,等他們一旦衝過來,早把兩個傢伙架走了,現在堵在這裡就難堪了。撤吧,太丟人;打吧,兩敗俱傷。想不到,那張大諞在保衛科混了幾年,沒有怯場反而大聲說:咋了?咋了?快叫你們頭頭出來說話。對面停頓了一下,門改戶從中走出問:怎麼了?咋還半夜搶人啊?
只見倆人都脫離隊伍朝前走了兩步,昏暗的路燈剛好罩住倆人的小臉,眼眸都透出一種冰冷的蔑視,目光一碰就是一場意志的較量。四周靜了,靜得都能聽到彼此呼吸了,當距離還剩下五米時,兩人才停住了腳步。
門改戶按捺不住說:你們咋這麼無賴?人能讓你搶得走嗎?張大諞受到刺激說:下午我們好話說盡,明天要開大會,今天必須提到人。門改戶冷笑:我不跟你胡扯,這倆人你們帶不走!黑妞兒挺上喊道:誰給你權力關人了?門改戶振振有詞:走資派誰抓誰審。可他話音剛落,只聽一陣齊吼:工司,保皇派!門改戶也不示弱地舉拳高呼:工指,保皇派!
深夜的對峙,幾乎可以用磨刀霍霍來形容了,究竟誰會戴上保皇派的帽子還說不定呢。黑妞兒看著劍拔弩張的樣子,想了想說:這樣吧,兩個走資派,俺管一個,你管一個,以後不管誰家開會,另一家負責把人送到。
大概門改戶也覺得僵持下去,肯定會發生一場流血械鬥,工司也占不到便宜,對方虎視眈眈手早痒痒了,和尚手握杴把還不時在地上劃拉,他只好軟下說:你說,你們押誰?我們押誰?張大諞領會了意圖反問:你說怎麼個押法?門改戶冷笑一聲:那叫他倆表態唄。
沒想到牛棚里的人目睹了剛剛的紛爭,知道今晚表態傾向哪一派,都會遭到另一派的報復。黑妞兒朝張大諞努努嘴,他心領神會進了庫房,不一會兒便走出來,說:他倆態度很明顯,忽大年我們押,黃老虎你們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