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2024-09-29 11:03:16
作者: 阿瑩
面對長安眼花繚亂的變化,忽大年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再也顧不上閒言碎語了,直接把黑妞兒叫到長滿楊柳的廢水池邊,既有無奈又有乞求地說:你千萬不要當什麼工指的頭頭,你能看清這場運動朝哪兒走嗎?黑妞兒聽了卻很淡定說:俺這是為了小月才幹的,俺不把害死小月的兇手揪出來誓不罷休!
忽大年狠勁撓著頭上紅疤:可你真看不出人家是拿你當槍使?黑妞兒解嘲道:俺本來就是一桿槍,當年被你使過,現在誰想使就使唄。忽大年氣急敗壞:
你也睜開眼睛看看,加入工指的都是些啥人嘛?黑妞兒陡然瞪眼:啥人?俺的人好著呢,沒一個忘恩負義的!忽大年咽口唾沫說:我可告訴你,小心秋後算帳啊!這話似乎有點分量,黑妞兒聞聲一怔,忽大年還以為勸慰起到了效果,轉身回辦公樓去了。
可黑妞兒突然想到什麼,喊叫:忽大年啊,俺也提醒你,工指和工司都在琢磨咋揭長安的黑蓋子,是拿你開刀,還是從黃老虎那兒下手,你也要有個準備啊。忽大年嘿嘿冷笑說:我根紅苗正,打過鬼子,轟過老蔣,我怕什麼?黑妞兒坦誠相告:反正俺們工指不會拿你開炮,可工司就說不來了。忽大年感激地看著她依然水靈的眼睛,心想自己人掌控工指也許還是個好事呢。
他心裡隱隱有種安慰,閃身進了自己辦公室,可沒等坐穩,門便開了,黃老虎像偷東西被人追趕似的,掩身進來把門反扣上,視線也不瞄室主人,只是瞅著天花板吊下的日光燈管,似發現那裡藏著什麼秘密。忽大年冷靜地問:什麼事把你鬧得這麼狼狽,像丟了魂似的?黃老虎這才放緩呼吸說:現在上邊也沒個話,盡著下邊瞎折騰,長安一下子冒出了五六十個戰鬥隊,都要領桌椅板凳,光大字報用紙,一天就發出去一百多刀,我讓辦公室控制一下,誰知道辦公室耍滑頭推到我這兒,我一下子就成戰鬥隊的對頭了。忽大年想想說:問題肯定出在門改戶身上,關鍵時刻沒一點點擔當。黃老虎搖搖頭:人家現在是工司的司令,咋能幹這事?
忽大年猛一拍桌子說:他不能忘了他還是辦公室主任!
黃老虎眯縫著老鷹眼換了口氣說:我還是叫你老首長吧,我怎麼聽說黑妞兒的工指瞄上我了,想拿我開刀呢,說我是長安最大的走資派,這不是拿我開涮嗎?我只是副書記,你忽大年才是一把手,可他們非說我在運動中迫害過群眾。
忽大年心裡想笑,鬧半天為這個上門來,臉上便板平說:你怎麼知道瞄上你了?
自己猜的吧?黃老虎稍一遲疑說:不瞞你說,保衛科在兩邊都放了內線,你說這黑妞兒平時看著挺賢惠的,現在非要拿我當靶子,想當初真不該澡堂救她了,要擱到現在,骨頭怕都黑透了,白眼狼一個啊!
忽大年想起黑妞兒剛剛的告誡,說:老虎啊,你要好好想想辦法,制止事態進一步發展。黃老虎苦笑笑:省委都控制不了,我能控制?老首長,勞駕你出山勸勸黑妞兒吧,不敢這樣折騰了,最後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忽大年迎著他半是乞求半是威脅的目光,說:不瞞你老弟說,這些年為了靳子,我都沒跟她面對面說過話,儘是設法為你做聯絡了。黃老虎邊搖頭邊往外走:你快別提那檔事了,想想都後怕。忽大年有點不高興:咋了?我說的是真話。黃老虎邊回頭邊說:你也得當心啊,那個門改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忽大年聽到告誡心頭微微一緊。是的,工指不尋他的事,那工司可不一定不找他的麻煩,門改戶已經有一個禮拜沒到他辦公室來了,以前可是每天一上班就進來請安的,難道這傢伙真把視線聚焦到他身上了?當初把這傢伙提拔到辦公室主任位置上,儘管是黃老虎的動議,可他要是不點頭,怎會有他今天的騰達?
難道批評幾句懷恨在心了?可那又能怨誰呢?火箭彈研製一攤麻煩事,他敢一退六二五,不收拾他收拾誰呀?
然而,忽大年還是步出了辦公樓,去了食堂科外的小板房,想看看門改戶在盤算什麼。剛走近那一溜板房,就見臂戴紅袖章的職工來來往往,工人糾察司令部的黃字很是鮮艷,很多人捧了一摞袖章有說有笑朝外走。
忽大年透過窗口看見板房裡坐了一屋人,門大眼像在訓斥:你們想過沒有,工廠為什麼要制定生產定額?為什麼遲到要扣夜餐費?他們就是想把我們工人綁在機器上,任由他們隨意擺布!門改戶說到這兒,似乎看見忽大年站在窗外,卻依然繼續說:大家回去以後,要把紅袖章戴起來,以展示我們工司的實力,不能讓工指壓了我們的風頭,最好各個戰鬥隊上班打出旗幟,就更有力量了。這時人堆里有人喊:不行不行,我們車間有工司的,也有工指的,兩頭叫驢拉不到一個槽里。大家嘩的一聲笑了。
忽大年當然感覺到被怠慢,故意乾咳了兩聲,會場人發現廠長光臨紛紛朝講話者示意,但他只將手朝廠長一揚,示意我知道你來了,卻堅持把話說完:我再說一遍,紅袖章一人一隻,大家要珍惜這個紅色標誌,丟了一定要報告,不能讓敵人撿去搞破壞。看到這傢伙如此狂妄,忽大年扭身想走,這時候狗東西才拉開門一溜小跑攔住說: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沒看見廠長來。
聽說你們開列了一批長安走資派名單?忽大年拔刀試問。
沒……沒有啊,你聽誰胡說的?門改戶眼仁亂轉。
你們憑啥定人家是走資派?誰給的權力?忽大年憤慨至極。
群眾運動……不批走資派,搞啥運動呀?門改戶語氣還硬了。
忽大年朝地上狠吐了一口唾沫。這是一個尷尬的時刻,一股突然冒起來的勢力已經不顧及他的尊嚴了,甚至表現出明顯的輕蔑,難道自己這個抗戰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身邊人搖身一變就可以羅織罪名了?
忽大年心裡煩躁,卻深知不能亂了陣腳,轉身洶洶地走進了灰色小樓。
近來他愈發感到氣惱了,兵器情報中心已經成立兩年了,可送來的情報缺少章法,今天一上班他就發現,一份發表在《簡氏防務周刊》上的美軍火箭彈資料,翻譯了半年才送上來。現在,五花八門的戰鬥隊眼花繚亂,收集兵器動態可不能受到影響。這些年,長安光顧悶頭鑽研蘇聯人的彈藥了,卻沒想著美國佬的兵器進展神速,這可不是百密一疏,而是千疏萬疏了!
忽大年毅然進了小樓,樓里頓時忙碌起來,樓上樓下儘是咚咚的腳步聲,他挨門搜尋著科長辦公室……突然,有個細高個姑娘衝到面前,卻沒等他開口,就哇的一聲哭了,接著雙膝一屈跪下了,忽大年慌忙上前扶住,只見尖尖的小臉,尖尖的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剎那間就把人心攪亂了……
這時,一個泉水般的聲音悠然響起:你下什麼跪呀?我跳煙囪,可跟你沒關係。忽大年聞聲抬頭,只見忽小月悠悠地站在劉娜身後,一雙眸子烏亮亮地睜著,一對小酒窩不知高興還是生氣地浮上來,這麼熟悉的臉蛋,這麼熟悉的藍衣裙,這麼熟悉的泉水叮咚……
月月?真的是你嗎?
你別管我,你剛才去哪兒了?
我去小板房了啊。
那地方挺熱鬧吧?
門大眼成立了一個工司……
你害怕了?想去套近乎?
是有人提醒我……
所以,你就怕了,心就坍塌了……哼!忽小月陡然聲高了,你的坍塌,讓我感到羞恥,也讓我的奮不顧身變得毫無意義!
月月,這跟你有啥關係呢?
似乎滿樓道都站滿了人,人們都不言聲,驚愕地看著一對兄妹在爭執……
後來,好像劉娜回過神來,把忽小月攙進了翻譯室,只聽門哐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
這時候宮玉華靠近他說:你愣啥神呀?你想要的資料,都發表在英文刊物上,可是中心沒配英文審校員。忽大年似還沉浸在迷惘里,嘴裡一個勁兒呢喃:
我咋會碰上月月了呢?科長胳膊肘撞他一下說:你咋跟我們小劉翻譯一樣了?動不動就說碰見忽小月了?
晚飯時靳子痴痴地說:科里人都亂套了,不知道該參加哪個戰鬥隊,正吵得不可開交,你咋跑來湊熱鬧?忽大年苦苦一笑沒吭聲,靳子唉了一聲:人這一輩子不能幹虧心事,那個劉娜頂了月月的角兒,心裡就一直愧疚,整天哭哭啼啼的,連對象都不要她了。忽大年也嘆口氣:你說我咋一去你們科,就會做夢一樣遇到月月呢?靳子眼圈潮了:下午我只聽見劉娜在哭……說著,靳子心疼地給他遞上一碗南瓜粥,又把雞蛋炒黃瓜和涼拌土豆絲一一推到丈夫面前,眼淚也吧嗒吧嗒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