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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2024-09-29 11:03:13 作者: 阿瑩

  這些日子,紅向東的心緒也是極不穩定的。

  那天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正準備乘車匆匆趕回陝北去的,卻突然接到了忽小月的噩耗,他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了,這個從溝壑走出來的後生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蒙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他本來還想帶領學校戰鬥隊去長安廠串聯的,只要工人兄弟發動起來,就可以匯成強大的洪流,蕩滌一切沒落的腐朽,可那看上去聰慧賢淑的女翻譯,怎麼還沒兩天就跳了煙囪呢?

  是不是他鼓動她寫文投稿,讓人家感到了壓力?其實那有個什麼呀,能寫就寫,不寫算了,怎會這般脆弱呀?抑或是她按要求做了什麼,受到了打擊報復?若真是那樣他就成罪魁禍首了,就要永遠背負上難以解脫的罪名了。噢,一定是工廠那張污衊她的大字報。其實,那篇文字寫得太骯髒,誰會相信嘛?其實,革命過程轟轟雜雜的,哪個人沒有受過衝擊?

  他本想回陝北之前,讓子鹿把她叫來開導幾句的,可是晚上去領印刷紙回來,有誰喊叫老師喝藥了,自己只好跑過去了。然而,等老師洗了胃醒過來,她卻硬生生跑去拜會馬克思了。紅向東陷入了深深的懊惱之中,一周一期的戰報,居然破天荒延期了,惹得社會上的群眾以為「紅延安」受到了迫害,成群結隊擁到校門口聲援,他這才知曉自己的恍惚已造成誤會,匆匆忙忙把戰報印出來,親自抱到街上散發掉,事態才應聲平息了。

  是不是因為他對人家的曖昧回應含糊,導致了人家的絕望呢?可是,他倆壓根兒就沒有開始,怎麼會表現得這般脆弱?又這般激烈呢?是不是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可他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了,周末一定去工廠看看她寫的大字報,難道嫌他提前去了沒打招呼,又湊巧看到了那張惡毒的大字報?可那有什麼可怕的?誰又能看得明白呢?

  唉,真真一個十足的大傻瓜喲!

  突如其來的噩耗把紅向東的步驟打亂了,似乎把老爹去世的悲哀也沖淡了。

  

  一路上都是迷迷怔怔的,當他那天半夜趕到三十里舖,看到老爹竟然死不瞑目,不由得悲聲大放,想回西安把老人家的憂慮刻到戰報上,那應該是對老爹最好的悼念。可是,即使回到編輯部,忽小月的死也總在他腦海晃悠,心煩得寫不了幾個字手就顫抖起來。後來他聽黑妞兒說,忽小月是寫了一張小字報遭人污損,才被逼上不歸路的,紅向東心裡才稍稍有些釋然,卻又湧起一股惋惜來。

  後來紅向東突然想到忽小月已經被批准為特約通訊員了,那她就是紅延安編輯部的正式成員了,她的不幸遭遇恰恰說明腐朽勢力仍然頑固,不但公開阻止群眾的揭發批判,還會躲在角落裡煽陰風點鬼火……

  儘管紅向東後來出征長安無功而返,可他對黑妞兒能被推為總指揮稍感安慰。

  應該說他那天被趕出長安還是心存挫折感的:我們又不是去搗亂,是為了悼念逝去的戰友,是為了幫助你們開展大革命,怎能被兇狠地圍堵驅趕呢?不過,他對黑妞兒那天的表現格外欣賞,聽說她跟自己都是膠東老鄉,關鍵時刻冷靜的樣子給他留下了印象,這種女人一看就是抗壓抗打的皮實人,不像忽小月一點風吹草動就亂了方寸,就把麻煩丟下自己去投奔清涼了。顯然,忽小月遺留的事業是可以交給她的,而且能和這樣的人建立互動,「紅延安」的事業一定會興旺起來。

  所以,他一回到編輯部就讓子鹿把黑妞兒叫來了。

  長安那麼多的戰鬥隊,五花八門,各自為戰,你黑妞兒可以出面撮合,形成一個統一的宏大力量。紅向東自以為在指點一個誘人的方案,可黑妞兒聽了忍不住笑了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俺只是一個工人,那天你們遇上危險被俺看見了,俺才上去跟門大眼支棱的,誰讓你跟月月是朋友呢?

  紅向東聽了急忙申辯:我跟忽小月只是戰友,可不是朋友關係……黑妞兒臉色一沉:月月可是問過俺,女大三抱金磚,你說你是不是比月月小三歲?紅向東想小翻譯也太單純了,連個人隱私都給人家講,只好喃喃說:我們絕對沒有談……談啊!黑妞兒尖銳地問:你是不是害怕一提月月,心裡會背上包袱哇?

  這個黑妞兒可真有股子執著勁兒,紅向東覺得面前這個女人樸實敏捷,有將帥風度,他沉吟一下拿起油墨輥子說:我今天想說,忽小月的死是個悲劇,但她不能白死……他把輥子推了一下,揭起一張戰報放到黑妞兒面前說:你看吧,這一期我們發了評論,號召兄弟姐妹化悲痛為力量,把她未竟的事業繼續下去,不能沉溺悲痛不能自拔,我知道你四二年就參加了抗戰,在革命需要你的時候,絕不能袖手旁觀啊!

  黑妞兒洗耳恭聽不再申辯,紅向東的話題又向深處延伸了。

  他嘩嘩翻動桌上一厚摞戰報,從中翻出一張,放到黑妞兒面前說:我老爹也是膠東人,他在江西參加了紅軍,長徵到了陝北,在黃土溝畔紮下了根,他以為我們很快就能消滅三大差別,走上共同富裕的大路。可他後來傻眼了,農村經歷了人民公社以後,有人竟敢偷偷瓦解集體經濟,擴大自留地了。我爹開始以為這只是個別村子瞎鼓搗,後來他翻過一片片溝溝峁峁,發現這還不是一兩個村子的問題。老天爺,這是搞私有化,走回頭路哇。去年我把這些問題反映給了老叔——你們的廠長忽大年,想讓他呼請哪個大領導,剎剎農村這股歪風邪氣,可那封信從此石沉大海了,老爹臨死都沒聽到回音。黑妞兒瞪著眼睛說:那個忽大年,就不是個好貨!

  看來老叔在群眾中沒留下好印象,自家人張口就不恭敬,紅向東又指著戰報說:這次我把那封信的內容改成了批判文章,各大學的戰報都轉載了。我爹就說,他那些戰友,吃苦打仗還行,一當官就忘本,就想把舊社會那套搬回來,那還流血犧牲搞什麼革命?那不是成了李自成了嗎?

  黑妞兒眨巴眼問:李自成是誰啊?

  紅向東忍住沒笑:農民起義領袖。

  黑妞兒依然追問:他咋壞了啊?

  看來她知道的歷史常識不多,紅向東轉而說:他們一做官就忘了本,這幾乎就是一個規律,所以要來一場革命,把以前的罈罈罐罐徹底砸爛了,建設一個人民期望的新社會。本來他還想告訴黑妞兒,私有化必然產生商品,在價值規律的作用下,必然會產生地主資本家,工人農民必然要受他們剝削,這是一個被揭示的經濟規律。

  但他怕講得過於深奧,把眼前的女人嚇住,便直奔主題說:現在,為啥你要勇敢站出來,把長安的大旗舉起來?就是要為革命掌控方向,不能讓壞人把運動主導權拿走。黑妞兒似覺有道理,說:可不能讓門大眼那小子掌了權,我懷疑污衊月月的大字報是他搞的。紅向東提起油輥子往油網上一摔,說:就是啊,不能讓壞人再胡作非為了。黑妞兒微微點頭,卻說:不過……那個忽大年,還不能算……壞人吧?

  這個老叔,紅向東還是有些了解的,說:實話實說,這個人有點複雜,按說他是烈士的兒子,自己又早早參加了革命,可他推行修正主義不遺餘力,把「管卡壓」做到了極致,聽說廠里規定女工餵奶半小時,可是來迴路上就得半小時,哪有給孩子餵奶的時間?聽說路上見女工小跑就知道是去餵奶的。唉,就不能增加十分鐘嗎?我知道,他還喜歡站在辦公室窗口,盯著工廠的大門口,發現誰遲到了就扣發夜餐費,那夜餐費一晚上才兩毛錢,這哪有工人當家做主的味道?

  這也不能都怨他……

  不怨他,怨誰呢?

  看樣子這個黑妞兒對老叔還心懷幻想,要徹底搗毀這個糊塗認識,還需要一個過程,當下的關鍵是要動員她站出來挑大樑,所以紅向東隱藏了鋒芒,說:

  當然,我也同意你的看法,這個人總體上也有些覺悟,那次他見我時就說,文化系統問題最多了,封建糟粕幾乎把舞台全占了。

  這時黑妞兒捏起油輥子推了一下,卻沒能揭起戰報來。紅向東拉開抽屜取出一支英雄鋼筆說:這支筆是忽小月遺在我這兒的,我看見它心裡就難受,物歸原主已不可能,還是由你替月月保管吧。黑妞兒連連搖頭:這是月月給你留下的,給我算什麼?但紅向東不由分說把筆塞到她手上:你們是工友,是老鄉,是朋友,留給你最合適,攥著它會增添你的信心,也才能把迫害忽小月的黑手揪出來。

  三天以後,紅向東得知了長安工指成立的消息,興奮得讓子鹿給她捎去了四個字:熱烈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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