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2024-09-29 11:03:09
作者: 阿瑩
狂風驟雨一旦刮起來便難以控制了,開始那風還在校園裡徘徊,很快就掃到工廠上空,似乎整個城市都跟著旋轉起來,也讓過慣了舒適生活的老老少少,迷迷怔怔地隨風起舞了。忽大年和黃老虎都對形勢估計不足,倆人在一個霧騰騰的早晨一同進城去請示,社會上出現了眼花繚亂的群眾組織,企業職工能否加入?如果工廠亂了生產停了咋辦?可是他們從南院問到北院,沒有人能給出一個明晰的答覆。
這麼下去,可能就亂套了。
那你趕快拿個主意吧。
怎麼是我趕快拿個主意?你是廠長!
你別忘了,工廠黨委,你是主持!
兩人坐車回到廠里,忽大年撓撓頭上的紅疤,沒進辦公樓,腳步沉沉地朝表面處理車間去了。在靶場交驗組門外,他見滿倉在給黑妞兒悄悄說什麼,等他一步步走近了,兩人同時朝他似笑非笑點點頭,似感覺有秘密被他發覺了,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
忽大年恢復了濃重的膠東口音對黑妞兒說:這運動來了,都別瞎摻和,萬一又是反右那一套,想跑都跑不了。可黑妞兒明顯受到蠱惑,反而說了句陌生話:
你也要考慮了,老毛子那一套「管卡壓」,你用得多順手哇。說著還少見地莞爾一笑:不過你今天也挺難得呀,心裡還能惦記俺?咳,這人咋動不動就往要命處掰扯?忽大年慌忙解釋:咱們,老鄉嘛。黑妞兒呵呵笑了幾聲,笑得他後脊樑扎扎的,急忙抬腳離開了。
其實,忽大年早想來提醒黑妞兒了,上禮拜他發現子鹿書包鼓鼓囊囊的,進了房間還神秘地把門關上,問他忙什麼也不好好回答,再小聲問靳子兒子最近的動向,更是含含糊糊說不清楚。他感覺兒子對他有股子強烈的怨氣,當然都是因姑姑引起的,可人已駕鶴歸去,你一個孩子能有回天之力?
忽大年半夜醒來聽到兒子輕輕打鼾,躡手躡腳過去把草綠書包拿出來,裡邊竟然塞了兩摞《紅延安戰報》,看來那個所謂的老侄子人走心沒死,還在偷偷摸摸與長安人串聯。而且令人擔憂的是,那些油印戰報分成了四份,在報頭用紅鉛筆寫著黑妞兒、滿倉、牛二欄和張大諞,顯然是要把這包戰報分送他們散發的,忽子鹿可能就是他們之間的紐帶。這讓他不由得陷入沉思,那黑妞兒本是一個農村長大的女人,那滿倉就是萬壽寺的小和尚,那牛二欄也就是給自己開過幾天車的司機,那張大諞倒是從沒聽說過,可這些基層工人怎麼對政治感興趣了?
他不想睡了,把子鹿搖醒問話,開始兒子噘嘴吊臉執拗不答,後來忽大年把自己過往的遭遇講了一遍,兒子才吞吞吐吐掀開了令人驚詫的一幕。
原來,紅向東那天被趕跑之後並沒死心,反而叫子鹿聯絡更多的工人,以便在社會上掀起更大的風暴,以摧毀資產階級盤踞的堡壘。子鹿其實也聽不太懂,但他被紅表哥的激情所感染,覺得革命很刺激,父親就殺過鬼子打過老蔣。
他先找到滿倉和黑妞兒,又聯繫上張大諞和小河南,把他們一個一個都領到了編輯部。這些人多是因了與忽小月的情誼去的,但喝的墨水當然不能與小翻譯比了。紅主編鼓動他們成立起工人組織,說沒有組織的工人就是一盤散沙,只能唯當權派馬首是瞻,現在長安還是死水一潭,問題的根子就在這裡呀!
那紅向東見他們似懂非懂,又針對性地出了一期特刊,幾個人看得激情四溢,鼓搗老張頭把戰報投進了各單位報欄,沒想到效果出奇地好,很快幾個單位的戰鬥隊便成立了,以前宣傳欄上的落款都是單位名頭,現在變成了五花八門的群眾組織,似乎都有了一點火藥味。
黑妞兒本來早已習慣了三點一線,上班幹活,食堂吃飯,回舍睡覺,歲月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去了。她對那些充滿術語的活動從不感興趣,只關心質量月報名字排前排後,每月夜餐費多了少了。然而,忽小月的死讓她驚愕,想不到解放這麼多年了,有人敢明目張胆把人逼上絕路。她那次在黑家莊給游擊隊燒熱水,聽疤眼隊長一邊添柴一邊說,將來要建立一個沒有壓迫的新社會,可自己最要好的老鄉竟然被人逼死了,這讓她無論如何也沉默不下去了。
儘管她沒有忽小月知道得多,也拿不動毛筆抄寫大字報,但她湧起一種要為忽小月說話、為忽小月伸張正義的責任感,而且她常常想著想著就忍不住放開嗓子,好端端的人不能就這樣窩窩囊囊沒了!於是,車間嚷嚷成立工人糾察隊,她想都沒想就站到了隊伍裡頭,開始只有三四個人湊在路邊嘀咕,後來竟把三四十人歸攏到旗下,議論什麼都能贏來喝彩,這讓她想起當年在黑家莊跟鬼子周旋的日子了。
黑妞兒的這個變化也把滿倉給激勵了,他悄悄地告訴膠東女人,以前他從沒注意過那個插入雲霄的煙囪,自從發生了忽小月的悲劇,他都不敢朝煙囪上看了,仿佛能看見有人在上邊張開雙臂向他呼救,可他卻白白喪失了一個度人的機會。好像從此忽小月的死就與他脫不了干係了,他原來就不愛說話,現在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實在想為逝者找到一個真切的公道,於是他也跟隨黑妞兒開始參加活動了。
後來,十三個戰鬥隊的隊長聚在成品庫房,商議成立紅色工人指揮部,簡稱為工指。由於黑妞兒和張大諞這些天的表現,便被推舉為正、副總指揮了。開始,黑妞兒怎麼也不同意,說自己一個農村人,人前說話還打哆嗦,這麼大一攤子怕會誤事。那張大諞還想競爭呢,滿倉說你咋能跟黑姐比呢,人家根紅苗正。
大家也覺得政治背景最重要,張大諞的師傅是歷史反革命,而黑妞兒是抗戰老革命,於是就不容分說舉手通過了。當時,膠東女人緊張得不行,把一支英雄鋼筆鬆開擰上,又鬆開又擰上,也不知想表達什麼,有人覺得那支鋼筆似曾相識,拿到黑妞兒手上有點怪異,很少見她操弄鋼筆寫字呀。
黑妞兒覺得這像是開玩笑,一個老實巴交的靶場交驗工,咋就成了一個總指揮?大家咋就異口同聲非她莫屬?唉,掛上這個頭銜以後幹什麼呢?看樣子要帶領大家去衝鋒陷陣,也許方便找到那張大字報背後的黑手,這可是掛在她心頭最大的秘密。
後來,他們把成品庫里一排平房稍作清理做了指揮部,東跑西顛的小耳朵成了指揮部的聯絡員,這小子也不知從哪兒討來的靈感,竟給黑妞兒找來一根電工用的牛皮腰帶給她紮上,左看右瞅覺得少一把手槍,又找來一個電工皮套別在腰上,這樣才像有了總指揮的架勢。
她已經好久沒有舞槍弄棒了,當年的英姿颯爽似乎找回了一點感覺。當然,這種感覺有點像演戲,像穿上戲服在台上又當將軍又當判官,脫了戲服就成搬道具的了。她以前在黑家莊看過戲班演出,可憐的小月月尋死覓活跟上人家走了,現在自己也好像要上台去扮演什麼了。不過,能上台演戲也是好事啊,能當一會兒王母娘娘就當一會兒,能抖一會兒威風就抖一會兒,也是黑大爺墳里冒了仙氣吧?於是她又找軍代表要了頂軍帽,把頭髮綰進去,帽子嘶嘶裂開來,緊繃繃扣到腦袋上,平添了一股虎虎生風的派頭。
只是這個突然誕生的總指揮,沒有文件任命,也沒有人宣布,就被一伙人簇擁著走馬上任了。要不要給靶場試驗組的頭頭打個招呼呀,以後開會出差不會少的?黑妞兒把這個意思給組長透露了,人家竟連連擺手:以後你就是工廠的頭面人物了,有事不用我批准,你去忙你的吧。
而她剛剛走出了車間,小耳朵氣喘吁吁跑來說,另外十五個戰鬥隊,推舉門改戶為簡稱為工司的工人糾察司令部的司令了。嘿嘿,幾個小人物一下子變成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似乎都可以跟忽大年跟黃老虎平起平坐了。
下班時黑妞兒一身戎裝,看到工司在宣傳欄上貼出通知,明天上午八點集合,去工業大學聲援靜坐。黑妞兒便讓小耳朵把一份通知也貼到宣傳欄上,明天下午兩點工指集合,到交通大學聲援遊行。
從此,長安的兩大派就這樣粉墨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