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2024-09-29 11:03:06
作者: 阿瑩
誰知第二天,紅向東沒有栽成的木碑卻被人給立起來了。
這可是明目張胆的挑釁,黃老虎立即叫人給拔了,第三天又被人立了起來,還在根部培壓了一堆鐵渣,這可把黃老虎氣得七竅生煙。終於,在第四天半夜,立碑人被捉住了,居然是熔銅車間的小河南。保衛科連夜突審,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背後是誰指使?那個小河南似乎話也說不清,只是講他覺得忽小月太可憐了,人長得那麼美,卻死得那麼慘,那張笑臉總在他腦海晃悠,是夜裡夢遊把木碑栽起來的,還發誓要完成忽文書託付的使命。
這個小河南該如何處理,卻成了黃老虎面前的難題,他知道工人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同情忽小月了,要是為此處理了這傢伙,肯定會惹怒這部分人與工廠對立,一旦釀出大字報就會形成焦點。可要讓這件事就這麼無聲無息過去,肯定又會有人在煙囪下做文章,反反覆覆何時是了?何況那忽大年也在黨委班子裡,討論這個問題他可以迴避,也可以不迴避,如果他選擇了不迴避,誰願意當他的面談論這個煩心的女人呢?後來黃老虎靈機一動,選擇總部兩個參謀來檢查火箭彈科研時召開了黨委會,忽大年當然要給軍方作匯報,於是那天的黨委會開得異常活躍,一個個把憋在肚裡的話都吐了。
哈運來作為總工程師正經該去接待軍方的,可黃老虎偏偏讓他發完言再走,只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忽小月的死當然是個悲劇,但她是自殺不是工傷,組織上不給她扣帽子就夠仁慈了,如果按大學生的做法給她在後區立上碑,職工就會戳我們的脊梁骨,也就沒有正義可言了。黃老虎心想這傢伙轉得夠快的,那天還在為忽小月的悼詞鳴不平,今天又這樣說,顯然見風使舵站到了他這一邊,便不客氣地打斷說:現已查明,那天的紅衛兵是忽廠長大兒子領來的,是從一樓廁所跳窗進去的,好像他們家和那個小頭目還有點親戚關係。哈運來接上說:我看這件事,忽廠長絕不會偏袒的,立什麼碑呀,純粹胡鬧,好端端一個兵工廠給死人立個碑,以後再死人怎麼辦,難道要在後區建一塊墓地?說完他又圓滑地站起來想腳底抹油離開。
黃老虎伸手把他攔住,讓他稍等一會兒,宣傳部長歐陽林接著說:你說的這些,看似有道理,可與當前如火如荼的形勢不相符,忽小月已經不純粹是長安原來意義上的職工了,她死前是《紅延安戰報》的特約通訊員,那些紅衛兵就是抓住這個要說法,所以她也可以說是當前湧現出來的紅色人物,我們不能用舊眼光看人了,她那篇有關火箭彈的大字報,矛頭是對著官僚主義,廣大職工看了還是很歡迎的。所以,不能人死了還要再踩上一腳,給忽小月立不立碑,也是檢驗我們革命態度的試金石!一屋人聽到這兒怔住了,黃老虎眯起眼問:那你的意思是……可以給忽小月立碑了?歐陽林直言:這是我個人意見。
黃老虎猛地把桌面一拍道:我現在就是要每個委員發表意見,不是讓你代表個人來說話。他稍稍頓了一下放慢語速:我們都是黨員,面對大是大非,不能模稜兩可,不能和稀泥,更不能喪失原則。忽小月這個問題的實質是自殺,自殺就是自絕於人民,沒什麼含糊的。至於是什麼因素導致了她的自殺,是另一個問題,大家腦子一定要清醒啊!
話音未落,會議室的門被猛然推開,只見忽大年怒氣沖沖衝進來,但他沒有走到會場中間,而是在門口拉過一把空椅,一屁股重重坐下,眼盯著窗外盛開的海棠沒說話。忽大年顯然是聽到黃老虎的插話才變臉的,不是讓他陪軍代表檢查科研進度嗎?怎麼這麼快就跑回來了?黃老虎意識到廠長臉色嗔怒,問:匯報完了?忽大年目光僵直:小參謀聽說咱廠在開黨委會,叫我開完會再去陪他們參觀。黃老虎只好直言相告:我們正在討論,允不允許紅衛兵給忽小月立碑?
這個話題,我能不能說上兩句?
當然可以,最後還要徵求你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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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大年一字一頓,說:忽小月的路是她自己選擇的……但她不是自絕於人民,她是被那張侮辱她的大字報給逼死的。那張大字報是哪個混蛋寫的,為什麼保衛科不去調查?逼死了人還不調查,要保衛科幹什麼?他驀地站起來說:忽小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籌建那會兒,要不是她沒黑沒明地翻譯,咱廠能如期產出炮彈嗎?在座的都是當事人,心裡難道不清楚?當然她是個姑娘,愛打扮,愛時髦,可她從沒害過人,為啥有人總跟她過不去?那個連福是因為歷史問題被勞教的,可他們是解放後才認識的,我還用活埋嚇唬過小月,想把他倆拆散開,現在我一想起來就心如刀絞,絞得我整夜整夜睡不著。唉,因為忽小月,連靳子的精神也恍惚了,整天喊叫活不成了。我想不通啊,給忽小月開個追悼會有啥難的?可黨委不給寫悼詞,不給她一個入土為安的安慰,我他媽的還是長安的廠長呢,我都想撞死到月月靈前算屁了!現在有人想給她立碑,不立也行,說那麼多屁話幹啥?
黃老虎似乎忘了自己是主持人,默默地閉上了老鷹眼,會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悶之中,誰都不願再發言了,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坐著……好像一個個都成了局外人,都只帶了耳朵想聽別人發言,後來一個聲音從他胸腔迸出來:我們不能用感情代替原則。
忽大年定定地坐在那裡迷惘起來……他做夢也沒想到,妹妹忽小月突然推開門走進了會議室……她穿了一身熔銅崗位的工作服,手裡拿著一個軟皮抄,腳步輕盈,面無表情,也不管這裡正在開會,端直走到哈運來跟前問:老毛子留下的工藝,每三批做一次低溫試驗,你說低溫試驗咋做呀?我想打仗的時候,不可能炮彈在冰天雪地里凍著,火炮會放在保溫箱裡暖著……所以,這個詞咋翻譯呢?是彈要低溫,還是炮要低溫?
焦克己頭也不抬地說:這個詞應該翻成寒區試驗,這樣,試驗條件就能滿足所有戰場條件。
哈運來手指戳著人道:你焦瞎子也不想想,咱長安一個月要出二三十批呢,冬天可以抽彈去黑龍江做寒區試驗,春、夏、秋三季怎麼辦?
忽小月有點小得意:你們看,就這麼個小問題,兩個大拿都說不到一塊兒,我不去問老伊萬又能問誰呢?
噢,還是應該翻成低溫試驗,就是把炮彈放置冷箱二十四小時,考驗炮彈在零下三十度,藥效會不會改變,會不會影響射程和威力,至於火炮自身的溫度可以忽略不計。忽大年賣弄地將低溫試驗用俄語做了強調。
會場一下子靜了,忽小月的眼眸直勾勾盯住哥哥,突然她用俄語沒天沒地發泄起來:哎喲,你這會兒說話了?他們說我裡通外國的時候,你咋不知道放聲屁呢?虧你還是我親哥呢,你這輩子哪件事對得住親妹妹呢?
忽大年有點委屈地說:我是想讓你受點磨難長點記性,這長安廠是國家的,不是你哥開的呀!滿會場的人對廠長能說溜溜的俄語都感到驚訝,且又怕爭執下去場面不好收拾,幾個人硬把他拽出了會議室……進了辦公室,他關上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狠抽了一口煙,問:剛才,是不是忽小月回來了?秘書瞪大眼睛搖搖頭:廠長,你說啥呢?你是氣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