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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七十八

2024-09-29 11:03:03 作者: 阿瑩

  一塊小小的木碑,猶如一把利劍把八千長安人劈成了兩半。

  紅向東帶領的一群大學生最終闖進了廠前區,他們那天戴著紅衛兵袖章,是以參觀宣傳欄的名義進來的。當時黃老虎看到學生們隔著鐵柵門狂呼高叫,覺得「兩報一刊」已號召支持學生鬧革命,拒絕參觀說不過去,就勉勉強強同意了,但告知只能在廠前區活動,絕對不準進入二道門,裡邊是軍工重地。然而,這些學生舉著紅旗,提著墨汁桶,握著大排刷,在宣傳欄前僅僅停留了十五分鐘,就嘩啦一下分成兩撥人,在兩排宣傳欄上刷了兩條碩大的標語,一欄兩字,字高如人,一條是:揪出殺人的劊子手!一條是:打倒隱藏的走資派!兩條標語覆蓋了以前的大字報,遠遠看去就像兩排烏黑的炮口,緊盯著進進出出的長安人。

  長安人還不知道,牽引這番動盪的直接誘因是忽大年的大兒子,他對姑姑之死始終耿耿於懷,總是跟紅向東懊悔,那天他如果不是嘴饞大學食堂的雞蛋炒飯,早點回去就能見到姑姑了,見到了說上幾句話就可能是另一種結果了。所以他在號啕之後,捏著姑姑留下的幾張皺巴巴的毛票,跑進《紅延安戰報》編輯部,把姑姑的死一五一十告訴了紅主編,本來他只想倒倒苦悶和懊悔,沒承想紅向東從自責中驚醒,又從驚訝中崛起,像面臨了一個重大抉擇,在雜亂的編輯部里來回踱步,腳板沾上報屑也顧不上撕掉,主編敏銳覺察到忽小月之死,正是發動工人的絕好契機。

  機遇是靈光乍現,抓不住就會悔恨一生。於是他從陝北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集合戰報通訊員,講述了忽小月被迫害致死的經過,特別強調她已經是戰報的特約通訊員了,只因貼了一張批判官僚主義的大字報,就被壞人羅織罪名置於死地,直說得青年學生的熱血快從眼眶噴出來,似乎不揪出幕後黑手就枉為紅衛兵了。

  紅向東首先想在忽小月的殉難處,立一塊石碑,刷一條標語。但是等他們進了長安大門,才知道廠前區是辦公區,與生產區隔著一個二道門,一道門勉強允許參觀,二道門警衛荷槍實彈,硬沖搞不好會鬧出人命。紅主編一身綠軍裝,像運籌帷幄的將軍,袖口高挽,雙手叉腰,在宣傳欄前走了一個來回,心想如果今天不能進去,給長眠的通訊員表達一下哀思,也要鬧出一點動靜來,讓她在天之靈知道,《紅延安戰報》沒有忘記自己的戰友。

  但是等他們在長安辦公區刷完標語,突然發現工廠增加了警力,二道門口居然站了十多個嚴陣以待的持槍人。雖然沒有發生驅趕他們的行動,可那個自稱長安宣傳部長的歐陽林帶了一幫人,手拿鐵皮喇叭朝著學生們呼叫:這裡是軍工單位,腳下是軍事禁區,請你們立即撤離!

  這時,忽子鹿看見長安人氣洶洶嚴陣以待,今天不要說趕到煙囪下刷標語、立石碑了,就是在廠前區也難以立足,便悄悄把紅向東拉到辦公樓台階下,告訴他側門進去有個男廁所,打開窗戶就可以跳進生產區,但這個行動只能去兩三人,人多馬上會被三十米遠的二道門警衛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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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有點像進入敵占區了,他倆從側門進去沒遇見人,一閃身進了男廁所,窗上釘有鐵欄,日久天長,焊點鏽蝕,用力卸下一根,人頭便可以穿進穿出了。

  忽子鹿有點小得意,這條秘密通道還是打掃衛生的苑軍告訴他的,以前他常從這兒翻進去找姑姑討要冰棍票,現在正好用上了。兩人躡手躡腳跳下窗台,一溜厚牆般的四季青和高低錯落的雪松成了屏障,鑽進去不細瞅沒人能發現。但兩人沒敢停留很快就鑽出綠蔭,來到通向熔銅車間的馬路上,忽子鹿告訴紅向東,這麼多廠房都是姑姑當年修的,他那時只有六七歲,還記得當時這裡布滿了腳手架。

  紅向東沒頭沒腦地說:再大的工廠都是一磚一瓦壘起來的,最終勝利取決於工人階級的覺悟。

  忽子鹿不願聽他嘮叨,徑直進了熔銅車間,在操作台邊拉住了滿倉,讓他帶路去找忽小月的殉難處。本來銅水入槽不能離人,可滿倉被稚嫩的嘴巴吐出的姑姑所感動,就把小河南拉過來頂位,自己領著他倆往廠後區去了。

  那塊血浸的地面已經沖洗乾淨,已看不出任何猩紅的痕跡了,但冥冥中像有魔力指引,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忽小月倒下的地方停住了腳步。紅向東向上仰望暗暗吃驚,高高聳立的煙囪默然不語,一排從下而上的鐵梯,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鑲刻在細細高高的塔面上,似在叩問來來往往的人們,曾記否發生在這裡的慘烈?這也太高了,紅向東本想從上而下刷一條標語:永遠懷念《紅延安戰報》烈士。現在仰頭望去直感頭暈目眩,大白天往上爬也會腿肚子轉筋的,那忽小月夜深人靜能爬上去,該有多大的勇氣啊?

  遠遠地他們便看到煙囪下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地仰著頭。待走近了,那人回過頭,他們才看清是黑妞兒,腳下有一堆紙灰,輕風一層層吹散了。彼此見了卻沒有什麼表情,默默地朝那高聳的煙囪望著,誰也沒有說話。後來滿倉默立之後,對著煙囪喃喃自語:忽姐善良得像一尊菩薩,可她在天亮之前爬上煙囪,結束了自己的人生旅程,往生極樂世界了,阿彌陀佛。

  這個滿倉其實內心是不情願到這裡來的,他隱約感覺忽小月披著夜色爬上高聳的煙囪,直待到天亮才縱身躍下,可能就是企望有人能看到,而那個人就應該是他呀!他每天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架子車,到煤場撿上半車煤塊,好給休息室的火爐燒水。如果他那天早早來到煤場,看見煙囪上站有什麼人,肯定會跑過去呼喊阻攔的。如果看見是忽小月在上邊,他會奮不顧身爬上去,就是把她綁住也不能讓她跳下去。可那天他偏偏沒有來,偏偏路過醫院要了一盒感冒藥,一切都因為那盒該死的感冒藥改變了結果,他後來氣得把藥扔進了熔爐口,爐火中只閃了一星亮就無影了。這真好比一個人的生命,在歲月的長河中不管多麼傑出,忽忽一閃也就過去了,似乎只有釋佛能洞穿一切,一篇篇長長短短的經文,都是在教誨人們脫離苦海,走上心靈修煉的彼岸。

  紅向東覺得這個滿倉有點怪異,嘴裡不停地念叨什麼?最後一句呢喃終於聽清了,問:你怎麼念叨阿彌陀佛?忽小月是革命烈士,可不是佛教信徒!滿倉沒有回答,紅向東覺得跟個工人沒必要糾纏細枝末節,問:你只告訴我,忽小月是在哪裡倒下的,我要在這裡給她立一塊碑。

  什麼,你要給忽小月立碑?

  是的,先立一塊木碑!

  滿倉聽明白了他們的來意,告訴他們追悼會都沒能開成,若要立碑不是在人家脆弱的神經上狠扎一針嗎?但這話滿倉說了一半,便看著紅向東和忽子鹿跑進廢料場,抬來一根棄用的鐵路道軌和一把豁口鐵杴,想刨開地面把木樁栽下去,刻上「《紅延安戰報》通訊員忽小月殉難處」。這時紅主編躊躇滿志,這將是紅延安戰團里程碑式的成果,任何時候都可以向人宣告,他們戰團有人為捍衛真理獻身了!忽子鹿撂了幾杴土也說,這行字要刷上紅漆,一種永不褪色的紅漆!

  黑妞兒聽見也接過鐵杴鏟起來,可就在他們埋頭挖坑栽樁時,滿倉倏然發現有一群人急急趕過來,他告訴有點茫然的紅向東:領頭的像是辦公室主任和保衛科長,你們倆是跳牆進來的,咱們就趕快撤吧?可紅向東想,我們又不是做賊怕什麼?何況他也帶了百十號人馬。

  原來,紅向東不知道,就在他倆跳窗進入生產區找滿倉時,黃老虎通知每個車間抽出十名轉業兵趕到二道門,防止大學生衝擊生產區。可那些當過兵的工人在二道門站立許久不見有人衝擊,反倒聽見辦公樓前喧譁嘈雜,有人出去看見宣傳欄刷上了大標語,還鬧著要揪幕後黑手,於是二百多人就衝出去了,把吵鬧的大學生團團圍住,大有怒目相向一觸即發之勢。黃老虎知道若動起手,學生絕不是對手,可真把哪個學生打傷了,全市學生都會擁到長安門口,鬧得你從此不得消停,便叫門改戶去請領頭人到會議室面談,可學生們說領頭人不知去向。幾人正在琢磨是不是故意搪塞,卻有人急報忽子鹿領人在煙囪下挖坑栽碑。黃老虎一聽這還了得,這不是在長安廠埋地雷嗎?於是他立即派門改戶趕過去,千叮萬囑,務必把事態制止在萌芽狀態。

  滿倉見狀,拉起黑妞兒和子鹿就往煤堆深處跑,紅向東也意識到隊員們被堵二道門外,門口有人持槍警戒,他們不可能衝進來,便緊跟著跑過去了。待跑到一個煤堆窩停下,隱約聽見門改戶喊叫:一半人進煤場搜,一半人進庫區搜,不信能鑽到地里了!滿倉探頭望見有人晃蕩過來,說:咱們躲在這兒,被人拾掇了都沒人知道。紅向東卻大義凜然:怕什麼,我們是正義之師,當年烈士面對敵人刺刀,眉頭都不眨一下,今天我們也不能軟弱。

  這時黑妞兒把忽子鹿推了一把說:我可不想當俘虜。說著朝著煤堆上的傳送帶一努嘴,忽子鹿便明白了。只見子鹿飛身一躍躥上煤堆,直接趴到了給煤氣爐輸煤的傳送帶上。滿倉火急叫喊:你瘋了?小心溜進爐子了!其實,這也是子鹿小時候進廠偷玩過的遊戲,曾經被來這兒拉煤塊的黑妞兒驅趕過。那傳送帶慢如牛車,子鹿溜過煤場圍牆便揚聲喊:你們也上來,從這兒可以走!三個人便也效法坐上傳送帶,跳進了煤場牆外的樹叢里,腳一落地便沿著四季青廊道飛跑起來,很快便來到了熔銅車間門口,滿倉想拉他們進車間躲躲,忽子鹿卻拉起紅向東又翻進了辦公樓的廁所,空留滿倉和黑妞兒在那兒直搖頭。

  兩個人從辦公樓側門出去,恰好看見工人們把學生團團圍住,對決的口號一聲緊似一聲,有個女聲一聲尖叫:堅決揪出劊子手!一群男聲緊接怒吼:抓革命,促生產!那站在外邊的工人看不見爭辯場面,便不斷地揮動拳頭,這些拳頭大都握過槍,打到誰身上都會皮開肉綻的。

  紅向東沒想到事態會變成這樣,這可不是在校園裡,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由口氣軟下說:這樣吧,我去跟你們書記談。門改戶厲聲斷喝:你找書記談屁呀?

  趕緊領人離開,我可告訴你,這些人都是野戰軍特務營的,論打架,你們十個人也不是一個人的對手。紅向東覺得對方缺少教養,沉下臉再沒回應,大步走到人群中心,面對學生們揮手說:今天,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可以撤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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