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2024-09-29 11:02:59
作者: 阿瑩
讓忽大年尷尬和懊惱的是,圍繞著忽小月後事的處理,黨委會出現了截然不同的意見。哈運來為首的行政人員認為:說到底忽小月是因為那張為科研鳴不平的大字報,招致了陰損毒辣的報復,她為工廠翻譯了大量蘇聯工藝功不可沒,應該開個追悼會,讓逝者安息才是。黃老虎為首的政工人員認為,忽小月的死,是誰也不願看到的悲劇,可她不管生前做過多少好事,也不管她為人如何,她最後的做法是給長安人臉上抹黑,絕不能鼓勵這種自絕於人民的做法,給這樣的人開追悼會,如果上級追問,我們該怎樣回答?
忽大年聽了個開頭,一口把一支煙吸到根,捏滅菸頭就出去了,回到辦公室他把一盒煙倒到桌上,一根接一根地吸,菸蒂全扔到了地上,等他再回到會議室,看到參會人游離的眼神,就知道這件事還沒有結果。他瞅著黃老虎頓了頓說:忽小月的事不議了,她的後事,我自行處理,不讓組織上為難了。
後來追悼會終是沒能開成,只要悼念就要有組織評價,工廠沒辦法給她寫悼詞,這麼年輕,自尋短見,怎麼表述也沒辦法繞過這個慘烈的結局。那時候,所有城裡人去世,單位都要開追悼會的,對逝者一生作出評價,但給忽小月只開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工廠沒人出面評價一個字。
可那天的告別儀式,不知怎麼會碰車那麼多的會議,一個個領導都聲言要去開會,都跑去向廠長表示歉意,這讓忽大年很是煩躁,以至剛有人進門沒等開口,他就揮揮手:去去去,快去開你的會去。當然,他自己也沒在告別儀式上講話,他瞅著已經永遠沉睡的妹妹實在說不出話來,心裡還是覺得自己虧欠了妹妹,沒有盡到一個哥哥的責任,現在想來,他應該有很多機會可以保護妹妹免受侮辱的,可是他總想著讓妹妹受點挫折,懂得人情世故,懂得面對困苦,怎麼就沒想到人精神上的弦是會繃斷的,繃斷了一切都歸零了。
唉,直到現在他也不知父母親犧牲在哪裡了,可他曾對著蒼天發過誓,一定把妹妹帶大,嫁個好人家,現在回到家鄉,該怎麼去給黑家莊人講述呢?
月月啊,哥哥這輩子真的虧欠你啊!這句話他是看見了那件藍色連衣裙抑制不住喊出來的,其他的話只有對著妹妹的墓碑以後說了。
不過,告別廳里儘管看不到廠級和中層的領導,忽小月工作過的地方卻來了很多同事,熔銅車間的工人幾乎全到了,大家都穿著洗淨的工作服。其實,她下放到這個車間開始是文書,給各班組送過報紙,收過考勤,通知過會議,大家都喜歡她那婀娜的身影,喜歡她從澡堂出來紅潤的笑臉,喜歡她傻傻萌萌的話語。她已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偶像,不少人以她的行為要求老婆,惹得家裡動不動就橫眉冷對刨根問底。還有人犯了迷怔,抱著自己老婆卻念叨她的名字,動不動兩口子就會為她拌上一陣嘴子。現在她走了,永遠地走了,連那些吃醋的老婆都叮嚀男人快去送她最後一程,只是工友們都沒有上前說話,默默地沉著臉立在那裡,把哀思在心裡一遍遍地念了。
這個告別儀式本以為就這麼冷清下去了。
沒想到科研所長焦克己突然從門外走進來,一直走到遺體前,盯著被白紗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臉龐,講了一段掏心窩子的話,讓所有站在告別廳里的人淚眼婆娑:
忽小月啊,你安息吧。我們看你長得那麼乖巧,那麼柔弱,不知道你性子這麼剛烈,會走上這條不歸路呀!算起來,我們都是從東北來支援大西北的,長安廠能有今天,你也是立下了功勞的,籌建之初那幫老毛子多挑剔啊,可只要你去溝通,一切都能擺平。後來專家們都走了,留下的圖紙資料亂七八糟,誰都摸不出頭緒,是你一份一份歸攏成檔的。有人胡說你裡通外國,我知道你是去信請教那些工藝詞義,可你為這件事戴上了特嫌的帽子,把你一下子趕到了熔銅車間。那裡只有你一個女的呀,可你卻不願說句軟話調出來,我聽說你報考勤沒差過一天,發工資沒錯過一分錢,有人背後說你不拘小節作風隨意,其實那都是人內心鬧鬼,是想污衊你貶損你,是用卑劣的心思來度量你的高潔,現在你用自己的生命,轟轟烈烈回擊了他們的攻訐,也回答了人們的疑問。
我這個焦瞎子,也對不起你啊,蘇聯實習的時候大使館讓你提前回國,我知道那純粹是對你的誣陷,我沒有跟你說,我實際上找了他們無數次,愣是沒有人搭理,後來我給大使館打去電話,參贊一聽是我就掛了。我去找實習工廠想讓他們幫忙說句話,可人家也為難,說這是你們內部的事情,我們也不好插手。
唉,什麼你勾引老莫、勾引水兵,我壓根就不信,那幫老毛子就是那種脾性,喜歡唱歌,喜歡跳舞,卻讓你一個姑娘家背上了惡名,其實去實習的人誰都不信,是有人對你生了嫉妒,故意給你潑的一盆髒水啊!
這次你為我們的火箭彈鳴不平,貼了一張「苦惱」的大字報,今天我要在你的遺體前說清楚,那些素材都是我提供的,短短的一篇大字報,道出了我們想說而沒法說的苦惱。因為這張大字報,有人報復你,給你羅織了那麼多罪名,潑了那麼多髒水,還把你比喻成美人魚。月月啊,我說句心裡話吧,其實我們大家都喜歡你這條美人魚,美得讓人天天想看到你,沒人相信別有用心的王八蛋對你的污衊!你盡可以安心地去天堂,跳你喜歡的舞了,唱你喜歡的歌了,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污衊你低級趣味了;你盡可以在清涼世界裡好好翻譯了,再也不怕有人攻擊你裡通外國了;你盡可以在天堂拉上你喜歡的朋友去看電影逛公園了,再也不怕有人污衊你作風有問題了……忽小月啊,你把美好留給了我們,而你卻心含怨恨遠走高飛了,今天……今天我老焦代表我們科研人給你鞠躬了……
人們很少看見焦克己在大庭廣眾講話,可今天他那帶著東北味的普通話,把大廳里每個人的心都揉碎了,一個個眼淚汪汪地抽泣起來,可他老鏡片後邊的眼眶裡卻沒有一滴淚,慢悠悠地像在講述著一個大家知道又不知道的故事。
忽大年顧不上擦去淚水,緊緊抱住焦克己,使勁在他脊背上拍打:老焦啊,你今天不是要開科研協調會嗎?你咋來了?謝謝你,我謝謝你,我也代表月月謝謝你了,你說得好啊,我也對不起她……月月太慘了,太慘了……她的在天之靈感謝你的真誠悼念……
這時,黑妞兒往前走了一步好像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這兩天她去她的宿舍把月月的衣服都翻了出來,藍色連衣裙,紅色毛線衣,白色遮陽帽……啊,戴上這頂帽子就像一個洋娃娃。那是月月當年在莫斯科買的,她只戴著照過一次相,卻一天也沒敢出門戴上,黑妞兒今天拿來了,想給月月戴上,想讓黑家莊的妹子光光堂堂地上路。可她手攥帽子,往前走了兩步,話沒出口就憋不住了,哇的一下悲聲大放,那聲音撕心裂肺,像錐子一樣扎在人心上,讓所有聽到的人一輩子都忘不掉,一提到忽小月的名字就會在耳畔炸響。
靳子還想過去勸解,可她一句話還沒說完,自己卻一頭栽到黑妞兒身上哭暈過去了。告別大廳頓時哭成了一片,好像每個人都有話想跟安靜下來的忽小月講述,好像她生前跟每個人都有過深情交往。
滿倉是最後一個走到靈前的,他站在忽小月遺像前,眼裡似乎已經乾枯沒淚了,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兒,突然,他撲通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又匍匐在地垂著頭久久不見抬起,嘴裡嘟嘟囔囔念叨著什麼。後來小河南上去拉起他,只見他臉上的肌肉扭曲了,眼眶淚涌,人動淚動。他細聲勸解:滿班長,你夠意思了,月月姐在天有靈,一定能記住你的。滿倉這才盯著微笑的遺像說:月月姐啊,你不該死,沒人相信他們那些鬼話,你活著還有好多事要做呢,可你連一句話沒留下就走了,走得人肝腸寸斷啊。你一路穩穩地走好,一定會過了奈何橋,被侍女們接引到佛界淨土,修煉成大家心中的菩薩。月月姐啊,你是神女,我是小鬼,我要用我的餘生來為你超度亡靈。
果然,在頭七上午,在忽小月殉難處,滿倉在那裡燒了一沓紙錢,又默默地在那裡站了很長很長時間,有人說滿和尚在那裡誦經超度,但沒有人過去阻攔,也沒有人過去陪伴,只有他一個人靜靜地站著,陪伴他的只有默默的煙囪和一棵垂頭喪氣的老槐樹,樹上飄下的枯葉落到他的臉上肩上,他卻僵硬得像尊石雕始終沒有動,只聽見風在那裡嗚嗚地泣號。
以後的日子,凡是忽小月逢七的忌日,滿倉都會去那裡誦經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