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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2024-09-29 11:03:26 作者: 阿瑩

  忽大年慌忙過去將門拉開說:你別瞎嚷嚷了,誰居心不良了?

  靳子進來睥睨黑妞兒一眼說:這不是搶人是啥?我找了一天一夜了,想不到藏到庫房裡了,想幹啥就說嘛,看我倆兒子答應不?黑妞兒略微有些尷尬,揚揚手中筆記本說:俺正忙開會呢,你家人非要找俺交代問題,你以為我有空聽他閒諞呀?說著便氣呼呼往外走。

  原來忽大年從糧庫轉到成品庫後,就請黑妞兒給靳子打個招呼,他知道她近來神經衰弱日漸嚴重,三天兩頭心慌氣短,千萬不敢急出毛病。當時靳子六神無主,想去廟裡求個簽的,聽人說忽大年被關進了成品庫,腳不沾地跑進了廠區,推門正撞見兩人對話,便氣不打一處來了。忽大年知道這兩人真鬧起來,必會成為長安人飯後茶餘的談資,故意說:你別鬧了,我在人家手裡攥著,把人家惹急了,給我穿個小鞋就夠咱喝一壺了。

  怕啥?多小的鞋我都能掙破了!靳子盯著黑妞兒的背影一陣兒冷笑:就是拿三寸金蓮來,我也不怕。忽大年努努嘴,像當年傳遞情報似的,乘勢給她手上塞了張紙條,貼耳交代馬上交給焦瞎子。這個紙條他剛才想交給黑妞兒的,似乎交給靳子更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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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靳子手攥紙條剛一離開,工司就派張小諞來通知,明天上午十點,在廠前區廣場召開批鬥大會,忽大年必須到場接受批判,也就是說工指明天的大會必須十點前結束。呵呵,他咋還成了兩家爭搶的香餑餑了?

  這天晚上忽大年倒頭就睡,做了整整一夜的夢。先是夢見靳子又穿上黃軍裝藏到門後,又給他嘴裡塞了個紅棗,兩人又一起把棗核埋在黑家大院裡,等他們一馬當先攻進榆林城,那棵棗樹便長高到城牆上了,結了一樹密匝匝的大紅棗。他下令給全師每個戰士分一顆紅棗,可分到最後竟然少了他倆的。靳子圍著那棵棗樹急了,猴子般爬上樹梢,只發現了一顆,跳下來一人咬了一半……

  後來忽大年分明看見忽小月幸災樂禍坐在桌旁,不斷地發出一陣陣怪異的冷笑:怎麼樣?從人上到了人下,是不是挺沮喪呀?是不是想找人說句公道話呀?忽大年起身想過去抱妹妹:月月,哥現在的情況跟你不一樣。妹妹卻不停搖頭:怎麼不一樣了?公道和真相就是一對孿生,每時每刻都會在陽光下微笑。忽大年聽見詩性語言,心裡湧起一股股熱浪說:月月啊,哥哥現在後悔了,哥哥太自私了,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妹妹嫣然一笑,又不見了……他發現妹妹愈發美了,美得讓他不敢抱了,一身老伊萬喜歡的連衣裙,一對連福喜歡的大眼睛,兩根哥哥喜歡的羊角辮,直把膠東人的夜夢捶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濃霧把俱樂部罩得灰濛濛的,所有的裸露都看不清楚了。

  不知道為什麼,烏壓壓的批鬥會竟看不見工指的總指揮,五位「洗澡下樓」有過坎坷的人,上台控訴黃老虎的滔天罪行,明明是走社會主義的當事人,卻說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有人手指都點到他的腦門上了,老鷹眼也不知是睜著還是閉著,從頭到尾足有一個半小時,眼皮眨都沒眨。忽大年在旁邊站著有點氣憤不過,他想黨委決策的許多事項他也是參加者,不能這時候自己成了旁觀者,何況那麼多行政決策應該由他負責。所以,當全場響起「打倒黃老虎」的時候,他有意朝老部下靠了靠,肩膀與肩膀貼到了一起,似想默默分擔老戰友遭受的屈辱。

  霧氣稀薄時兩個走資派被押上卡車,轉往廠前區廣場了,這裡已成了工司的領地,蟒蛇般的隊伍長長一溜,黃漆染字的紅旗隨風飄蕩。隨之,兩人被押到了隊伍最前頭,本來他倆瞅見辦公室主任還想說句什麼,突然斜刺里竄出四個人,拎著兩個牌子,沒等反應就掛到了倆人脖子上。哎喲!忽大年感覺牌子很重,墜得他脖子伸不展,也直不起腰,他扭頭瞥見旁邊的牌子,寫著「走資派黃老虎」,低頭看胸前的牌子是「走資派忽大年」,心裡反倒有了一點點放鬆,這年頭也不知咋搞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叛徒、特務、走資派,前七個都是敵我矛盾,好像走資派是最輕的,凡有官銜的人都可以戴上這頂帽子。

  猛地,身後有人手執鐵皮喇叭高喊:打倒走資派忽大年!冷不丁聽到這個口號,心裡像吃了秤砣,自己怎麼歸入打倒之列了?原來是游斗開始了,長長的隊伍圍著廣場轉了一圈就進了生產區,一邊走一邊高呼口號。

  忽大年一邊走一邊瞅著路邊那些似曾熟悉的臉龐,雖說絕大多數叫不上名字,但他知道都是長安人,以前認識的不認識的見面全是笑吟吟的,現在一個個橫眉豎眼指責他籌建時不顧工人死活,兩年多沒有休息禮拜天,多少年輕人耽誤了談對象;指責他三年困難時期剋扣了開墾的糧食,多少人餓了肚子營養不良;

  還指責他開展火箭彈研製,是撿了芝麻扔了西瓜……忽大年垂著頭心想,今天轉上這麼一圈,自己也就斯文掃地了,以後誰還會聽他調度生產?誰還願意聽他海闊天空指點江山?

  遊行開始他還有些緊張直冒虛汗,鬱悶地朝旁邊的黃老虎擠眼。但見人家眯縫著老鷹眼毫無表情,他剎那明白了,今天遊行呼口號就沒提人家名字,現在自然不願跟他同流合污了。他媽的,還開口閉口老首長呢,關鍵時刻像睡著了?

  突然,工廠高音喇叭響了,激昂的音樂滾起來,這前奏過後要發布希麼?這工廠喇叭自開播以來,上班時間只開過兩次,一次是北京總部來電,表彰長安炮彈在八二三炮戰中大顯神威,一次是穿甲彈定型試驗一舉成功,今天又有什麼要緊事呢?終於音樂停了,有人在喇叭里吹了兩聲,猛然傳出一個刺耳的女聲:打倒大叛徒忽大年!打倒大特務忽大年!

  他一下子驚呆了,誰這樣狂呼亂叫?是不是吃錯藥了?他掙扎著想挺直身,卻被兩個壯漢反剪壓住胳膊動彈不得,士可殺,不可辱,難道就這樣任人糟蹋呀?可還沒等他把腰杆挺直,脖子上又掛了一塊鐵皮牌子,他探頭去瞅,名字上還打了血淋淋的大紅叉。他媽的,罪名升級了,名字還打上紅叉了,這在以前就是死刑犯了,難道今天要把他押赴刑場嗎?他用力想掙脫出來,卻發現自己被一群人簇押著,不要說挺直腰杆,連脖子都直不起來了,這幫人真想把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嗎?他在戰場上見過多少回死亡,並不懼怕死神的,但他身上還是一陣發麻,還是禁不住微微戰慄,喉嚨嗚嗚地想喊叫,但口號聲此起彼伏,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憤怒。

  驀地,他順著餘光看見,有雙與他耳鬢廝磨的眼睛,死死盯著賦予了終身的男人,那表情充滿了恐懼和激憤,臉上每塊肌肉都在顫抖,好像在拼命集聚能量,稍一碰就能爆發,真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啊!忽大年想示意靳子千萬不敢衝動,不信將來沒有說話的機會,但那身影忽地一閃又不見了。

  亂扣帽子!天方夜譚!忽大年撐硬脖子怒吼:憑什麼給我打紅叉?憑什麼說我是叛徒特務?但高音喇叭把他的呼喊壓回了嗓子眼,他急得竭力想掙脫身後鐵鉗般的手掌,當然無濟於事了。突然,忽大年看見靳子又突然從人群里衝過來,一把掀掉了他脖子上的鐵牌子,叭的一聲,摔到地下,只聽她厲聲尖叫:污衊,陷害!忽大年打鬼子端炮樓,你們在哪呢?忽大年打老蔣攻太原,你們在哪呢?

  忽大年看得清楚,斜刺里衝出的一個壯漢把靳子給拉開了,馬上又過來幾個壯漢形成了一堵牆,她幾次想衝過壯漢的臂膀,可臂膀像鐵槓一樣橫在那裡,任憑她撲上去想沖開個口子,對方只伸手一攔她便回到原地,靳子最後拼足全力沖那壯漢猛衝過去,可剛撲到人牆上,自己卻顫顫地抖了一下,腦袋無力地耷拉下來,整個人竟像沙袋般癱軟下去了。

  天哪,靳子!忽大年猛然爆發出沖天力量,一把甩開押他的手臂,一頭撲去,抱起妻子,大聲呼叫:靳子,靳子,咋了?你咋了?但靳子痴呆呆地瞪著眼睛,不見一點反應,他扭頭沖門改戶命令般喊:

  門改戶!你他媽的快!快送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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