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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2024-09-29 11:02:50 作者: 阿瑩

  忽小月洗完澡,獨自緩步走到廠前區,看見其他單位宣傳欄空蕩蕩的,唯有熔銅車間的宣傳欄擁滿了人,看樣子有些人剛在食堂吃過晚飯,嘴裡還嚼著夾滿紅蘿蔔絲的饅頭,也有的像剛從生產線上跑出來,一身油污使勁往裡擠,誰看見都要慌慌躲開的。忽小月心裡頓時潛藏了欣喜,看來還是紅向東說得對,文章就是要結合實際,就是要有點火藥味,明天他們來看到這般擁堵的情形,一定會不惜詞句表揚她的,她似乎特別想聽到那個有點磁性的聲音。

  這時,天際已經不知不覺把夜紗拉開了,廣場上的路燈撲閃著昏黃的光亮,大字報離遠了看不清楚,她想擠進去看看自己的文章,聽聽閱讀者的現場反映,左閃一個人,右錯一個人,當忽小月終於擠到自己熟悉的宣傳欄前,陡然愣怔了,面前的大字報竟然不是她寫的,字跡不對,詞句不對,再看標題:請看一條隱藏在工廠角落興風作浪的美人魚!

  這是什麼意思?這麼誘惑的題目?

  她抑制住怦怦的心跳,目光一行行掃下去,可剛剛讀了開頭,心頭驀地一緊,感覺這張大字報是衝著她來的,那筆畫像柴火,那語言像青杏,居然把她進廠來遇到的麻煩,一件一件抖摟了,就像把身上衣服一件一件扒下來,讓她赤身裸體暴露在路燈之下,像被人一下子從空中狠摔地上,肚裡的五臟六腑碰碰撞撞碎了,渾身的骨節也在咔咔嘶響……

  儘管大字報從頭到尾沒寫人名,可字裡行間隱藏著惡毒的咒罵,明擺著是指向她的,罵她是個低級趣味的女流氓,是個使盡卑劣勾引男人的蕩婦,是個外表漂亮內心骯髒的人渣。天哪,這是什麼人在作孽!忽小月直看得頭皮發麻,耳窩嗡嗡震響,胸口像有把刀子捅進去,咔嚓一聲,扎到心口,痛得她哎喲一聲,差點坐到地下,卻又不見血流出來。

  她想把刀拔出來,卻越拔越深了,血和淚匯合著衝上頭頂,幾乎把她掀翻在地了。驀地,她撲上去想撕下來,卻馬上有人阻攔:不能破壞大字報,有意見也不能撕呀。又有誰直接把她雙手給架住了喊:敢撕大字報,就罪加一等!她只好掙脫開扭身欲走,卻聽見背後有人嘀咕:你看,就寫的她吧?忽小月斜瞥一眼,竟然是蘭花。這女人自從門改戶從蘇聯回來就變得趾高氣揚,今天竟是這般可惡,氣得忽小月怒目而瞪,蘭花竟從一個男工腋下伸出拳頭,氣得忽小月渾身顫抖,幾個工友見狀硬把她們給隔開,勸她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忽小月迷迷糊糊走到廠外,手裡的飯盒也不知啥時掉了,過馬路時有卡車駛來竟不知避讓,氣得司機急踩剎車探頭叫罵,你不想活了,也別在我車頭找死,大卡車呼嘯著揚塵而去。忽小月苦澀地咬住飄過來的頭髮,真想一頭撲進車輪,就此做一個徹底的了斷算了。

  天哪,我在長安人眼裡成什麼了?那些隱私別人是怎麼知道的呢?而且摞到一起扔出來太有殺傷力了,打得人都沒有招架的機會了。她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女人在街坊踽踽而行,有熟人迎面打招呼都沒反應,只順著遠離路燈的小路,走到一棟灰磚家屬樓前。

  啊?自己怎麼到了這裡?這棟樓是忽大年的住處,她想找哥哥嫂嫂訴訴心中的痛楚,可她走到樓下,走進門洞,一步步走到哥哥門前,剛一敲門就聽見靳子的聲音緩緩傳出來,她糾結一下又不想進去了。靳子說過,哥哥也有難處,書記的職務一直沒恢復,人事問題就不好插手,何況上級也有明文規定,涉及直系親屬必須迴避。唉,這一迴避就不念兄妹情分了,就把妹妹迴避到陰溝里了。她停頓了一下,把一卷零錢和幾張冰棍票塞進門縫就下樓了。走到樓下才聽見靳子開門問:誰呀?進來說嘛?忽小月仰起頭說:那錢是給子鹿買球鞋的。可她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也不知嫂子聽見沒有,出了樓門才想起自己實際是來找子鹿的,她想讓侄子告訴紅向東,明天不用來長安了,她的大字報已經被一張惡毒的大字報給覆蓋了。

  不知道那雙玳瑁眼鏡後邊的劍眉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驚詫地豎起來,那張嚴肅的國字臉會不會布滿惋惜,儘管他已經說了會吸收她加入特約通訊員,那晚為慶祝這個動議,兩人還在編輯部炒了兩個菜。也許他想考驗她的手藝,當時紅向東提議由她掌勺,她本想一口拒絕的,自己天生缺少廚藝細胞,連擀麵條、蒸饃頭都不會,可她那天卻在煤油爐上炒了兩個菜,一個炒白菜,一個炒雞蛋。

  也許真有神助啊,端上去自己嘗了一口,味道還湊合吧,倆人晚上吃得很香,不停地說好久沒有這樣享受了。

  他們儘管沒有肢體的親昵,但眼神已經擁抱了。

  唉,要是他看到這張大字報還會是這個態度嗎?還會不會聘她做特約通訊員呢?會不會仍舊請她去編輯部炒白菜呢?也許他不會輕信那些謠言的,可那大字報上的文字又似乎不全是謠言,那不是謠言的謠言怎麼那麼傷人呢?那麼純潔的小伙子,怎可能跟一個有過這樣經歷的女人交往,若想牽手一個屋檐下就更沒可能了。

  她想即使倆人以後做個普通朋友,也不能讓心中的聖潔受到污染,不能讓他看到這張惡毒的大字報,儘管那上面沒寫名字,可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例,長安人都知道是指向她小翻譯的,紅主編也許看了不知所云,但總有一天會被人捅破,被捅破了的忽小月,他還願意與之繼續交往嗎?還願意晚上把她一路陪送到長安街坊嗎?

  她的雙腳不由自主地邁向了夜幕最後拉上的地方。現在她一走進那個綠樹環繞的校園,就有種麻酥酥的感覺在心頭蕩漾,也把揮之不去的憂愁揉碎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當年她跟連福拉扯好像沒有這種感覺,那時的感覺是甜膩的,即使鬧了矛盾也有種難以言傳的甜膩。連福每次親了她都說,你的味道好甜啊。從沒表現出一點點膩味的,唉,要是能知道現在連福躲在哪個角落就好了,她會撲上去大哭一場的,他也可以撲上去咬,即使把肩頭咬爛也不會躲閃的,可是那個狗東西太狠心了,當年戲班主就說東北人心狠,居然見到她的信都不願拆開,直接給退了回來,退回來的信她也不想拆,有朝一日見了面,那就是他拒絕愛的呼喚的證據呀!其實留著那些證據有啥用呢?

  可是她走著走著,發現已不知不覺走過了萬壽路車站,那就意味著要走到下一站才能坐車了。從腳下到校門不過兩站路,坐車一會兒的工夫,走路就要一小會兒了。她想紅主編喜歡晚上寫文章,每天晚上會熬到後半夜才熄燈,現在要編句謊言來阻止紅主編明天進廠,似乎也需要想透徹了才好上門去的。當然,她也曾多次說過:睡不夠覺對人的傷害最大,一個晚上就把一個月攢下的精力耗空了。紅向東有點不信,問:你怎麼知道這些,是不是學過醫啊?她沒敢說是在連福身上發現的,謊說哈爾濱的俄語教師常掛嘴上。紅主編說:那是外國人,外國人的血脈跟中國人不一樣,中國人天生不怕苦。她當時就笑了:中國人咋能不怕苦呢?紅主編咬牙說:苦難是一所大學,偉人都是從苦難里爬出來的。她想了想說:那就像我們廠的淬火爐,鋼坯扔進去淬下火就結實了。紅主編又像個長輩拍了拍她的頭,其實她比他大呀。那個晚上她是抱著頭睡著的,她覺得誰也不願上苦難大學,有多少人能從那個大學畢業呢?

  終於走到大學路車站了,她回頭望了望,稀稀的汽車已經亮起大燈,搖搖晃晃駛過來,可是始終不見公共汽車來。忽小月想只剩下一站路了,便又匆匆走起來,似乎想趕快見到紅主編傾訴悲情。不過,她也在不斷地提醒自己,見面說話要有餘地,不能任著性子,把自己的秘密全泄露了。戲班主就說過,女人之所以拴不住男人,就是喜歡把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去了。

  可她今天還有什麼秘密呢?也就是一張窗戶紙了,哪天一捅就破了。不過,她想多糊幾層牛皮紙,也許那個書呆子捅不破,只要捅不破她就可以跟他說說火箭彈穿甲彈,大大小小的武器他都沒聽說過,只要她一說那雙劍眉就會興奮地聳動,眼裡就會流出一縷蜜來。她還可以光明正大學習刻蠟版推油輥,那個女生刻得多漂亮呀,黑體的、仿宋的、隸書的,把個戰報鋪排得規規整整。紅主編鼓動她也刻過幾行,鋼針顫顫巍巍,好多地方刻透了,油輥子一推,盡落黑點子,把女生一天的辛勞都報廢了。她想了,以後她就到這裡來幫忙,刻不了蠟版,推油輥疊報紙總可以吧?她覺得只要能離開長安,幹什麼都可以的。

  可是,她終於走進了校園,校園咋陰森森的,呼嘯的夜風把樹吹得稀里嘩啦……終於走進了紅延安編輯部,小院門開著,房門也開著,她喊了一聲沒有回應,戰戰兢兢抬腳進去,推油輥的小伙不見人,紅主編的桌後也空蕩蕩的,只有刻蠟版的女生怯怯地站起來,破天荒地叫了一聲:忽小月?

  紅主編沒在呀?

  他到庫房領紙去了。

  你們現在還忙啊?

  你……你咋像沒事似的?

  我有什麼事呀?忽小月強裝笑顏。

  你不知道嗎?

  什麼事啊?忽小月心裡嘩地一沉。

  有人給你貼了張大字報,紅主編看見氣壞了。

  我才不管,那上面也沒我名字。忽小月心如馬踏。

  大字報結尾有一首藏頭詩,豎著念就是你名字。

  是嗎?忽小月心一沉嘩地碎了一地。

  這時,門外有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進了院子撲通一聲撂下什麼,腳步聲又急急地混進濃郁的樹葉里了。忽小月轉身扶住門框,小院門口放下了一捆傳單紙,人卻不見影子了。忽小月看著路燈下的紙捆,身體仿佛呼隆一下掉進了深淵,耳畔呼鳴,風過如哭……

  有人過來把她肩膀扶住了,好像是女生的聲音:本來我們定的明天去長安,可紅主編老家來了電報,他父親病重了,所以他就提前今晚去了,去了就看見了那張大字報。噢,看見了那張大字報,就自然不想見她了,就想躲開美人魚了,也肯定不想把她拉進通訊員隊伍了,也肯定不會接納她當幫手印戰報了,當然更不會跟她一起做米飯炒雞蛋了。唉,男人啊,男人都是懦夫,都是混蛋!混蛋啊!

  忽小月霎時感覺腦海最近升騰起的那片迷離霞光,陡然間被一陣狂風颳得七零八落,那些碎片般的霓彩很快便失去了光澤,變成了咖色,又變成了灰色,變得漆黑了。她使勁揉揉眼睛,想把幻覺拉回到現實中來,可是所有的努力都無濟於事,眼前的人和樓宇都變成黑色了。不過,這人也有點淒冷,咋見了一張胡說八道的大字報,也不跟她問個青紅皂白,咋連面都不願見了?見個面聽她說幾句不行嗎?紅向東是她最近以來生活的全部希望,怎麼忽然就摸不到見不著了呢?她心裡騰然爆起一團火,咚咚咚大步走出了編輯部,走過校園,走出校門,那公交車就像是專為她預備的,開著門,亮著燈,她一上去車就開了,隱約聽見女生在後邊喊:有事來電話啊。

  哼,連面都不願見,還打什麼電話!她想她豁出去了,她要找回自己的尊嚴,捍衛自己的清白,不管付出多大代價,她都要義無反顧,讓人們認清她忽小月不僅長得漂亮,會講一口俄語,還是一個錚錚硬漢!當然,她是個女人,女人就是一個錚錚鐵娘子!

  她想去找到滿倉,問問惡人會不會遭到報應?世間究竟有沒有輪迴?天上究竟有沒有樂園?人的清白不是隨便就能踩踏抹黑的,人的心靈也絕不許魔鬼拿去玩弄的!她還想找到黑妞兒告訴她男人絕對絕對靠不住,你就是對他再上心再痴情,到時候該不理你照樣不理,甭管他上沒上過你身子,也甭管他咬沒咬過你屁股,人家把身上的精氣發泄了,就會把你當抹布一樣扔掉的!這些狗東西啊,你就是織再暖的圍巾,納再厚實的棉鞋,做再漂亮的肚兜,人家還是會不屑一顧的,你就早早死了心吧,女人要把命運拿到自己手上,才會有人疼有人愛啊!

  突然,她抬頭看到了長安廠的大門,看到了那塊長長的宣傳欄。

  她不由得朝那灰冷如蠍的大字報走去了,她已經不懼怕這片巨大的毒舌把她吞噬下去了,也不怕吐出的毒液把她淹沒了。她越過稀疏的人群,端直站到結尾處,果然那毒汁凝結的大字報上有一首詩:忽如一夜陰風來,小使計謀亂山川,月上枝頭裝亮麗,美眼亂撲臉難看,人前嘴翻講斯文,魚身發臭熏破天。天哪,也可能是她心緒煩亂的緣故,忽小月讀了好多遍才讀明白,狗頭詩的第一個字是:忽小月美人魚。

  小翻譯氣得撲上去想撕碎大字報,可她剛一抬步就被身邊的女人拽住了,扭頭一看又是蘭花。這個狗女人怎麼還在這兒?她想掙脫伸手去撕扯,蘭花竟一把揪住她頭髮,扯得她一個趔趄,臉磕到地上,還洶洶地罵道:你個臭女人,公共汽車,還敢抓我?忽小月忍住痛使出全力揪住了蘭花頭髮,可她的手馬上被掰開了。她拼命翻滾掙扎,肚兜一定扯了出來,肚皮也一定露了出來,罪惡之手還趁機在她胸乳抓了兩把,忽小月尖厲地呼叫起來,惡女人才鬆開手走了。

  她咋是公共汽車呀?

  誰想上,都能上嘛。

  沒票,也能上?

  那你去試試嘛。

  一陣陣淫蕩的嘻哈聲,把忽小月最後的幻想和尊嚴一股腦拋進了污水潭,很快便淹沒了頭頂,噁心得她探頭嘔吐起來,臉上肚上腿上全是污穢,像從糞池裡爬出來的……忽小月隱約感覺她被工友扶進了傳達室,誰還遞上了一個熱水杯,可她分明聽到了魔鬼噬咬的聲音,幾乎快把她的肚子掏空了,又一下子撕開了筋骨,咬住了她的頭顱,一口一口吮幹了她身上的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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