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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2024-09-29 11:02:53 作者: 阿瑩

  誰也沒想到,可憐的小翻譯要用自己的方式捍衛自己的尊嚴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單身宿舍的,使勁推門推不開,呆站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應該拿鑰匙開門了。房間裡的女伴都去哪兒了呢?居然沒有一個人?她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腦子裡竟然變得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了,只是苦苦地在牆面裂紋里尋找可能的答案。最終她還是失望了,居然沒找到一點點鬆弛的慰藉,只有那張大字報可怕的標題,那一句句涌動的字句,像一群舞動的青蛇撲向她的腦袋,每根頭髮都被咬住了,死死地拽著她,拽向了深不到底的深潭,漆黑如墨,不見五指,只能看見墜落時摩擦的光痕……這時候她的連福,她的紅向東,她的哥哥嫂嫂……都躲到哪去了呢?難道真的要看她墜向無底深淵嗎?

  她驚恐地啊了一聲,坐起來茫然四顧,腦子在彷徨和恐懼中似乎變得清醒了。整整坐了兩三個小時,她期望有人來敲門,期望有人喊她的名字,更期望有人進來緊緊抱住她,聽她傾訴心裡的冤屈。但是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慢慢地打開衣箱,找出自己喜歡的那件藕粉色上衣和藏青色長褲,看到床頭那面鏡子裡的慘容,不覺雙淚長流,滑過臉頰,落到衣襟,化成了一朵朵淺淺的濕痕。她木木地朝窗外看去,月光忽然明亮起來,忽閃得人影晃來晃去,都說月宮裡冷漠難耐,可那兒只住著嫦娥一個女人,應該沒有一點是非的,沒有是非的世界才是美麗的。她又挑出幾件沒穿幾次的罩衣和褲子,這條花格裙子是她的最愛,誰穿上都會增添風韻的,都放進一個草綠帆布包里了。她又上了一層樓,小心翼翼推開黑妞兒的房間,把包放在她的床頭就輕輕退了出來,屋裡有個女工問,放的什麼,她嘴角撇了撇就算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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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小月不知道自己怎麼邁動的腳步,又步履匆匆返回了廠區,路過辦公區時她迎著稀疏的夜班人影,竟沒有一點膽怯的樣子,也沒朝大字報欄瞅去一眼,只是埋頭朝生產區走。走過了二道門,走到熔銅車間門口,她似乎朝裡邊瞥了瞥,那座老毛子設計的熔銅爐,爐火通紅,扔進什麼,瞬間就會化成灰燼的。

  不過,那個爐口太小了,人鑽不進去,而且工友們看見誰想靠近,也會拼命阻攔的。

  忽小月腳步又快起來,端直向後區的煙囪走去了。這座煙囪高得幾乎看不到頂,像深深地插進了暗夜裡,在悄悄與天上的星星竊竊私語,交流著它們白天看到的陽謀和陰謀。

  這裡靜悄悄的,只有炮彈倉庫和如山的煤堆,連白天都很少有人來的,夜半時分只有草蟲的鳴叫和風過草叢的撫摸聲。這種聲音她和連福戀愛時,喜歡坐在地上默默聽著,連福說他能從昆蟲翅膀分辨出公母,還真抓了兩隻蟋蟀,可她怎麼看也分辨不出來。唉,大自然為什麼要把人分成男人和女人呢?如果這個世界都是女人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那些紛紛擾擾的事了。那個連福真的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那個紅向東真的害怕見她一面?這些男人怎麼在緊要的時刻就溜之大吉了呢?哪像個堂堂男子漢呀?她憤怒、她懊悔、她無助……她似乎踟躕了很久很久,終於沿著條漆黑的小路走到了煙囪下,下面有一棵粗粗的老槐樹,她圍著老槐樹走了三圈,又走了三圈,就抓住了煙囪外邊的鐵梯。

  她要爬上去,爬上去幹什麼呢?

  她沒有朝上看,那是一溜雙環鐵梯,里環是供人攀爬的,外環是保護人的圍欄。那年她剛進廠跟老伊萬到這裡檢查建設質量,也不知哪來的膽量,眾人激將上去有獎,她二話沒說就爬上去了,當時想看自己能攀多高,害怕了就順梯下來的,可她一鼓作氣攀到了煙囪頂,再回頭下望,地上的人就變成了螞蟻,她揮舞著手臂放聲呼喊,但下邊人卻沒有一點反應。她返回地面才知道,人們只能看見她手臂在搖,卻聽不到一點點聲音,可能都被那南來北往的風颳散了。而今,時隔十年她又攀了上來,但這一次她攀得搖搖晃晃,一階一階向上爬,儘管沒有猶豫,腳下卻凝重得像灌了鉛,攀上幾階就要停下喘口氣。

  噢,終於爬到煙囪頂上了。

  上邊竟然加了一道閉環的防護鐵圈,站在鐵環上能感覺到煙囪向外吐出的烘熱,倘若人掉進去,可能馬上就烤焦了,那會燒得很難看的。忽小月手扶鐵圈挪動腳步,忽然有些躊躇了,不由得朝燈光稠密的西邊望去,那裡應該是火車站,一條鐵軌連接著凝結了歷史的古城和那個高粱漾盪的故鄉。她在黑家莊度過了童年,其實也不知道童年和少年有什麼界限。她是從那間漏雨的破屋出走的,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那條鐵路還連接著遙遠的莫斯科,那位大鬍子專家喜歡跟她跳舞,跟她唱歌,她覺得他跳得不瀟灑,動作有點僵硬,唱得也不好聽,有劈柴的味道,可舞池裡的人卻喜歡為他倆鼓掌。在森林邊的別墅野炊是最能坦露人靈魂的,他們都喜歡唱著跳著去擁抱落日,喜歡玩累了光著膀子躺在草地上,讓太陽把紫外線猛烈地射進毛孔,一個個懶洋洋地伸展著四肢舒服極了,卻沒人能想到他們的熱情,會讓一個中國女人背上那麼沉重的黑鍋。

  背上黑鍋就把人壓成羅鍋走不動了。

  噢,那個黑乎乎的北方,大概有一條路是通向銅川煤礦的吧?連福那個沒良心的傢伙,現在一定躲在哪個角落舔著自己身上的傷口,卻把跟他在軍列上歡愉的同伴忘得一乾二淨了,都說他在一個很深的礦井挖煤,進入巷洞一天也走不到頭。人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在煤堆里時間久了,皮膚可能變黑,心也會變黑嗎?他的心咋變得那麼硬?為啥見到來信要退了呢?哼,信能退,人的感情能退嗎?前邊那隱隱約約的單身大樓,還有那孤零零聳立於夜風裡的韓信墳,那個漢代老將軍當年跟隨劉邦南征北伐戰功了得,可後來還是被人家殺了,聽說死得很慘,身首異處,這個大冢葬的是挺直的身軀,還是不屈的頭顱?也一定埋得匆促,連個墓碑都找不見了,什麼人都可以跑上去撒野撒尿,昔日的守墓人都去了哪兒呢?好像旁邊還埋著一同處死的兄弟姐妹,可現在已經連一點影子也找不到了?不過她有點不相信這個大冢是大將軍的,誰會為一個被誅殺的人築這麼高的墳丘,那不是號召復仇的人念念不忘嗎?

  唉,那個在幽暗街坊沉睡的忽大年和自己是不是親兄妹呢?小時候他竟然把妹妹送給了戲班,那時候自己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在戲班混飯要受苦嗎?他還膽大妄為忤逆家法,想把妹妹活埋在韓信墳下,想給那死去兩千多年的大將軍找個樂子,這能是親哥哥做的事嗎?唉,那個有著一對劍眉的戰報主編,他也太讓人失望了,好像他還把哥哥叫老叔呢,可他為啥要提前跑進長安參觀宣傳欄呢?不是約好的明天嗎?見到了揭露美人魚的大字報當時是什麼表情?可能驚訝地看了好多遍,最後狠狠地搖搖頭扭身就離開了長安廠,一定在路上把她想得很壞很壞,可你再怎麼厭惡醜陋也應該找她問個清楚吧?可能他以後再不會深夜把她送到學校門外,又操心地送到單身大院門口了,也再不會把電爐打開,請她去炒並不好吃的白菜蘿蔔了……算了,算了,他已經被幾個破字嚇跑了,而且跑得那麼快。最後他一定會想,這條美人魚原來這麼骯髒,看上去似乎優雅沉靜,還會一口流利的俄語,怎麼是一個令人不齒的爛貨?身藏那麼多勾引男人的歪門邪道?那道劍眉可能已剛剛沉入夢鄉,會不會夢到一條美人魚游到了身邊呢?她知道他有個壞習慣,每天工作到後半夜才睡覺,早晨九點鐘才起床,現在夜半鐘聲早已敲了吧?看得出直到前天他對她還是心存期待的。否則,那天他怎麼會動情地給她念起一首女神的詩呢?那首詩是一位姓郭的詩人寫的,寫得太長了,卻寫得激奮昂揚,鳳凰涅槃,霞光萬丈……看來死也沒什麼可怕的,人真的像詩人寫的那樣能夠重生嗎?如果能夠重生她就沒必要跟這些人糾纏了。不過看來他早就預知了她的命運,否則為啥對涅槃那麼動情?手舞足蹈的樣子,可狗東西咋一見她扭頭就跑呢?他這一跑就把一個女人撂到黑暗裡了……

  噢,南邊那片大山的輪廓應該就是關中人引以為傲的秦嶺了。烏蒙蒙的山裡聽說有很多隱居人,上次去翠華山春遊就遇見兩個老奶奶背著柴火,過去討了碗水才知道人家還是燕京大學畢業的,在山裡已經住了二十多年,大概是為了躲避戰亂進的山,現在她若為躲避污衊也能進去住嗎?不行,可能不行,她無意間問過了,現在沒有當地戶口不准上山居住,何況你還身背了那麼多的罪孽,何況你是一條化了妝的美人魚。呵呵,美人魚也挺好啊,比狼比豬比狗強呀,至少是溫和的不會傷人的。

  忽小月一遍一遍想著忘記的和沒有忘記的過去……似乎想得最多的還是連福和紅向東……那兩個男人知道有一個女人現在正站在高高的煙囪上想他們嗎?

  她想的有點累了,忽然腰靠鐵欄伸開雙臂,像在擁抱朦朦朧朧的一縷晨曦。

  是的,這裡應該是這座城市最早沐浴晨曦的地方,現在整個長安還沉睡在夢鄉里,香甜得像嬰兒一樣,儘管太陽已經從東方露出了一絲霞光,一會兒就會變得血一樣殷紅,腳下地面也會像血洗過一樣了。那年長安號召年輕人獻血救援燒傷的工友,她也在醫院伸出了胳膊,但護士嫌她太過瘦弱愣沒抽她的。其實,誰的血都是紅彤彤的,都蘊含著奔騰的活力,所以人們才對血有那麼多敬畏。她身上就流淌著工友們的血,正是那些殷紅的血救了她的命,卻沒能撫平她身上的疤痕。那塊疤痕也實在太毒了,那麼深、那麼大、那麼丑,她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以後連福回來或是和哪個喜歡的男人睡在一起,她要把肚兜縫死在肚皮上,不讓任何人卸下來。

  卸下肚兜的忽小月和穿著肚兜的忽小月,就完全不是一個人了,哪個男人願意抱著一個肚兜裹住秘密的女人呢?這塊傷疤好像只有醫生護士和滿倉見過……那個滿倉居然在澡堂見到她身子沒有反應,她不信他抱起她時心緒沒有一點波動,她就那麼沒有吸引力嗎?她隱約看到人們開始稀稀拉拉上班了,又準備開始新一天的生活了,那個頭頂光光的滿倉會在上班的人流里嗎?這傢伙從小當和尚,對男女的事好像有種天然的抗拒,但她知道他的心地是善良的……現在那傢伙在幹什麼呢?天已經亮了,他在上班路上會朝煙囪遠遠望上一眼嗎?啊,只要他朝上看一眼,就會發現他崇拜過的女人站在高高的煙囪上,迎著朝陽,迎著上班的人流,當然也迎著朝車間走來的滿倉……

  但是,沒有人發現煙囪上可憐的姑娘。

  上班的號聲終於嘀嘀嗒嗒地吹響了,她站在高處聽見銅號聲那麼沉穩,那麼嘹亮,好像把她的耳膜都震塌了,竟然什麼都聽不見了,怎麼會聽不見呢?剛剛滿耳都是風聲號聲,呼呼啦啦亂響,她雙手把耳朵捂住,腳尖也踮起來,竭力想望見廠前區那排宣傳欄,但是都讓橫在那裡的辦公樓擋住了。不過她似乎能看見大字報前人流涌動,那個擠人最多的報欄,還貼著那些骯髒的內容嗎?她朝煙囪下邊望了一眼,下邊依然空空蕩蕩的,沒有看見一個人影,人就這麼微不足道嗎?人真的可以涅槃重生嗎?

  唉,管它能不能涅槃,能脫離苦海就是最好的選擇。忽小月慢慢閉上了眼睛,面前霞光乍現滿目通紅,她向前慢慢一傾,腳尖輕輕一勾,雙臂竭力伸展開來,身體像大雁一樣飄了起來,只感覺風聲異常粗糲,心緒像從嘴裡一下子飛出去了,飛得很高很快,向著深邃天空中那片彩色的雲霞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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