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2024-09-29 11:02:47
作者: 阿瑩
兩個美麗的女人,連說帶笑地進了車間的小浴室。
聽到鐵門在外邊咔嚓一聲鎖上,忽小月便穿著紅肚兜,打開了一個蓮蓬頭,溫熱的水汽衝到水泥地上,濺起一層霧騰騰的水沫。黑妞兒不客氣地把頭伸到淋浴下,一邊打著肥皂一邊問老鄉:俺看你今天喜滋滋的,有啥喜事告訴姐呀?忽小月站在淋浴外看著黑妞兒的水影說:什麼喜事呀,昨天下午叫焦瞎子老婆給腌臢了?黑妞兒嘻嘻說:那個女人滿臉疙瘩,就適合小山東去收拾。忽小月苦笑笑說:你這麼好的身材,哪個男人看見了都想收拾的。黑妞兒揶揄道:那你哥見過,咋就沒興趣?
忽小月不由得笑了:那是你太笨,聽說他就沒敢脫你衣服,嘻嘻,你就不會自己脫呀,他要見了保准沒魂了,保准跑不動了。黑妞兒雙手揉著滿頭白沫閉著眼睛說:你當時咋不給姐說,現在才說,晚了。忽小月把香皂塞到她手上說:你還用肥皂洗頭啊?要用香皂,滿身香味。黑妞兒故意譏諷:你就喜歡男人圍著你嗅,你瞅那貓叫春,遠遠就能聞到一股騷味兒,月月你是不是最近有啥情況啊?
忽小月一邊幫她搓頭髮一邊回應:你說女大三抱金磚,是真的嗎?黑妞兒驚奇地把頭伸進淋浴:這還不知道?女人歲數大,會把男人放在心尖上。忽小月也把香皂抹到頭髮上問:黑姐啊,你都這個年紀了,我看你也不著急,想一直這麼單下去啊?
黑妞兒把頭從淋浴伸出來說:俺跟你不一樣,俺有男人。忽小月吃驚地問:
你有男人?我咋不知道?黑妞兒說:俺男人就是你哥呀,從道理上說,俺是大房,靳子只能算二房。忽小月故意摸著黑妞兒的額頭說:你發燒了吧?盡說夢話,還夢想回到解放前?黑妞兒甩著一頭烏髮:俺告訴你吧,你哥可不是沒碰過俺,他狗東西咬過俺。忽小月嘻嘻問:他咬你哪兒了?黑妞兒像是豁出去了說:他咬了俺屁股,俺才揚的手。
忽小月眨著眼問:他真咬了?痛嗎?黑妞兒搖搖頭說:俺忘了……又麻又痛吧。忽小月故意摸摸她的胸說:快別做夢了,你這對奶都沒被人揉過,還這麼瓷實,趕緊找個男人嫁了吧!黑妞兒用毛巾搓著四肢說:這你就別管我了,你說你是不是瞄上誰了,說給姐聽聽呀?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嬉鬧著,等到洗完穿好衣服,姐妹倆聽見鐵鎖打開走出去,門外已站滿了等待洗澡的工友。滿倉告訴她,大字報已經貼到宣傳欄上了,馬上就有人圍上去觀看,但他還是感覺有不祥之兆,一個熔銅工干預上層事務,搞不好會惹來麻煩的。可忽小月卻不迭聲地謝謝,然後兩個女人到食堂平靜地吃了晚飯,黑妞兒就去車間上夜班了。
忽小月披著洗淨的長髮往回走,感覺差不多干透了,用花手絹將長發束到腦後,飄逸的頭髮像旗幟一樣飄來擺去,引得好多飯後男人側目而望。
其實忽小月在憧憬車間啥時開大會,牛二欄再把她拎出來表揚幾句。是的,是她給熔銅車間爭了光,那她身上的污名是不是可以抹去了,可以重新走進工廠大樓,又去翻譯那些永遠也翻譯不完的資料了,也許還有機會返回蘇聯的圖拉市,找到那個一臉鬍子的老伊萬,她要問問那個老毛子,為啥要把她的信交給組織,裡邊有需要傳遞的情報嗎?她還要去大使館找到那個參贊問問,她究竟犯了什麼錯誤,讓她提前離開美麗的圖拉市?要知道那一個簡單的「提前」,人們看她的眼神從此就變得不屑了。
當然,忽小月還在心底埋藏著一個說不出口的憧憬,就是要與交通大學的紅主編搞好關係,儘管她的年齡大一點,儘管她身上有一塊嚇人的疤痕,如果兩人真能發展起那種甜蜜的關係,她要想盡一切辦法,讓他一輩子都看不見這塊討厭的印跡。她會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讓他盡情享受女人的溫柔,讓他永遠難忘會說俄語的小翻譯。其實,當不當特約通訊員,真的無所謂的。
一個在苦悶中掙扎的女人,居然為了幾句表揚,更為了青春的脈動,心底活泛起來了。
其實,這個忽小月對紅向東的感覺是朦朦朧朧的。
紅向東本是陝北三十里舖考上大學的第一人,但進入交通大學的第四個寒假,他回到陝北老家,看見老爹正給手扶拖拉機抹黃油。這手扶機像個大頭娃娃,掛上犁刀可耕地,掛上播箱可下種,掛上拖斗可運貨。老爹是農機站的站長,他把手扶機看得像寶貝,常說他有兩個兒子,一個是紅亞夫,一個是手扶機,現在怎麼要抹油封存呢?他刨根問底才明白了,村人嫌生產隊吃不飽,悄悄背著上頭單幹了,溝壑里崖峁上,一家一片自留地。從此村里男人像打了雞血,個個變成了拖拉機,沒白沒夜貓在田裡,早把農機站忘到九霄雲外了。唉,這很明顯,那單幹就是走回頭路哇,搞不好將來黃世仁的故事就要重演了。
他老爹是長徵到延安的,攻打直羅鎮時大腿負了傷,就在養傷的村里成了家,跟鄉親們的感情別提多深了。晚上,老爹感慨地想起,當年在延安與抗大學員打籃球,認識了一個坐冷板凳的隊員,兩人都撇著膠東腔,聊了一會兒還曲里拐彎攀上了親戚,前些日子來探望的戰友講,那小子出息成人物了,怕有通天的能耐呢。兒子若把村里情況寫成信遞上去,只要上邊有頭頭髮話,下邊就不敢胡日鬼了。
紅向東肩負了神聖使命,胸中便醞釀起昂揚來。他覺得老爹說得對,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為的啥?不就是為了有福同享嗎?可是當他站到戒備森嚴的長安大門外,把學生證遞進傳達室,人家拉開小窗,像審視特務般瞅了瞅說:你老叔人不在,如有信物可以轉交?他捂著那封信沒有拿出來,從此隔三差五就蹲到大門外等人,終於感動了老張頭,領他走進一棟灰磚大樓,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忽大年。此人不像他想像得威風八面,但氣場格外強大,細細聽完了老爹的憂慮,沒表現出一絲驚訝,反而輕描淡寫地笑了。
臨走,老叔讓兒子把他送到公交車站,他倆邊走邊聊,表弟很快就靠到他肩上了,沒過幾天就遮住前胸校徽混進校園了,而紅亞夫始終惦記著那封信的下落,慫恿子鹿回去追問,卻聽說挨了一頓莫名的訓斥。
後來紅亞夫畢業留校了,一晃幾個年頭過去,校園裡的大字報忽然鋪天蓋地起來,他和幾個學生便印了一份戰報,也許名字響亮,一露臉就撞響了,連省市圖書館都來函要入檔保存。後來有人雞蛋裡挑骨頭,說主編名字充滿了小資情調,他一咬牙改成了「紅向東」。
當紅向東糾結怎麼把戰報影響擴展到工礦去,子鹿把忽小月領來了。
兩人一聊就是半天,這個比他大三歲的翻譯,居然知道那麼多工廠的事情,如果戰報筆觸能從校園伸展到工廠,何愁不能摧毀腐朽的舊體制呢?而且,他發現這個共和國建設的兵工廠,居然全盤接受了修正主義的體制,連管理流程都是照搬蘇聯的。所以,革命的烈火不但學校要燒,工廠也要燃起來。可他幾次去工廠串聯,警衛擋住不讓進,在他懊惱的時候想到了偉人一句話,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如果能把忽小月拉住,就是一把銳利的匕首,這個美麗而單純的女人,一定會成為聯絡工人的秘密渠道。
你多看看各地戰報,腦袋瓜就開竅了。
你一天看多少戰報?不怕眼睛看壞了?
他發現忽小月常常會目不轉睛地坐在案子對面,瞅他剪裁東南西北的小報,搞得刻蠟版、推輥子的學生都找茬出去了。是的,以前他也有過青春的憧憬,曾經盯住女生指甲有過莫名的悸動。可自從運動開始後,生活好像一下子升高了熱度,好像燒得他忘掉了私情,好像所有的姑娘都失去了誘惑。所以,那天他們一起吃了晚飯,在送忽小月走出校門時,察覺到對方眼眸閃爍過一縷情愫,可革命人怎能沉溺到狹隘的情感里,那可是對革命的褻瀆喲,老爹每年去縣城看望老戰友,哪個不是勝利了才考慮個人問題的?
你是不是嫌我炒的菜不香啊?忽小月低頭走著怪怪地問。
沒有啊,絕對沒有啊。紅向東扭回頭懵懵懂懂地回答。
那你咋也沒個評價呢?
評價啥?讓我說啥呀?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把菜炒好的。
我一頓吃了兩大碗,就是我的評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