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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2024-09-29 11:02:44 作者: 阿瑩

  似乎魔鬼飛臨到頭頂的時候,往往是不露聲色的。

  下午風大了,把玻璃窗搖得咯吱響,遠處似有悶雷滾過來,空氣里涌動著腐爛的污泥味,忽小月顧不上關窗埋頭抄寫。實際上她只不過把與焦克己交談的記錄做了整理,自己加了個標題而已,而且她並沒想貼出去的。但是焦克己鏡片後邊的渴望令她心神搖曳。是的,必須解決這些掣肘,把火箭彈研製推上快車道。人就是這樣的,一旦痴迷上什麼,就一門心思走下去了,總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方方面面能夠大開綠燈,伸出一個個大拇指。

  只是忽小月不知道那紅向東對這份材料有無興趣,他不是一直鼓勵她抓住長安實際,寫點犀利的文字嗎?這算不算實際呢?剛剛她在瀰漫著金屬粉末的實驗室,把焦克己一把堵住了。她在空蕩蕩的案子邊坐下,把整理好的稿子遞給了人家,就像一個交卷的學生等待老師評判。那焦瞎子把材料湊到眼皮上,才翻了一頁,就朝門外路過的小河南喊:快點把水壺拎進來。小河南把開水倒進搪瓷缸,就聽焦克己邊翻邊說:這稿子應該讓大家都看看,知道科研人有多難。忽小月想了想問:貼出去會不會把誰惹了?焦克己滿不在乎地說:我們又不是瞎編,怕啥?

  誰知話音剛落,一個女人厲聲衝過來。

  我說你咋整天不回家,鬧半天有小妖精陪耍呢。一個粗女人進門就罵。

  你不要胡說,我們在談工作。焦克己一臉驚愕地站起來。

  你談工作,咋門口還有人站崗放哨?粗女人一臉橫肉。

  你想哪兒去了,嫂子,我正要打水去。小河南嬉皮笑臉。

  哎呀,這可怎麼好?自己成啥人了?上次他們開會回來,焦克己老婆在廠門口就喊過一嗓子,好像馬上被焦瞎子給抱走了,現在忽小月心裡發毛,畏畏縮縮想退出去,卻被粗女人一把抓住:你還想跑呀!焦克己急忙上去,抓住老婆手腕想掰開。粗女人見丈夫口袋鼓囊囊的,猛地一反手,把口袋稿子掏出來:看看吧,都敢給小妖精寫情書了,咋沒見給我寫一張?兩人噼里啪啦一番爭搶,頓時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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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小月趁亂出去了,她覺得真夠掃興的,好端端一件事叫個凶蠻女人給攪了,遠遠聽見那女人一定挨了拳頭號哭起來,心想這種女人就是欠揍。然而,讓她沒料到的是,那份被撕爛的材料,下班前不知被誰在宣傳欄上給貼出去了,她火急火燎地跑去問焦瞎子:怎麼回事?不是撕了嗎?

  焦瞎子滿不在乎地說:當時那份材料碎了一地,他氣得按住老婆一頓猛捶,才把事情問清楚了。原來昨天發工資,老婆左等右等不見人回,就混進學工隊伍進廠探究竟,沒承想鬧了這麼一齣戲。後來老婆可能給揍舒坦了,主動找來一瓶糨糊,把碎紙一頁頁粘好了。後來,老婆聽說這篇文章是為丈夫撐腰的,就拉上小河南貼到了廠前區報欄上。忽小月不由得嗔怪:可她說話咋那麼難聽?是看我好欺侮吧?焦克己一個勁兒道歉:她就是個家庭婦女,沒見工資,胡思亂想。忽小月轉而思忖,苦惱文貼出去,有人叫好,說明大方向正確,也就沒再絮叨。後來,她聽說小字報居然被門改戶帶人給撕了,還以為等待她的責難又會鋪天壓下來。

  然而,下午剛一上班,牛二欄屁顛屁顛跑進抄寫室,要她趕緊把被門改戶撕碎的小字報,再抄成一份大字報,正式貼到宣傳欄上去,神叨叨地說:這可是黃老虎親自下的命令,說這是革命運動深入的標誌。天哪,這是真的嗎?一張一千多字的小字報居然撞響了?

  這不但讓她放下了懸著的心,還讓她為偶然的成功躍躍欲試,甚至又收到一封「查無此人」的退信,也沒有引發太多的沮喪。哼,那四個張牙舞爪的字,絕對是連福寫的,顯然信沒拆就給退回來了,狗東西咋變得這般絕情啊?山腳下、軍列上、公寓房,那些海誓山盟看來一句也靠不住。她早看透了,連福這種人根本不可交,真後悔當初沒聽哥哥的話,真真不聽哥哥話吃虧在眼前,將來他若見面,在廠門口跪下磕頭也不會搭理的。忽小月把那封退信撕得粉碎,手伸到窗外五指張開,風一過便四散飄零了。

  她平復了一下情緒,鋪開一張寬大的草紙,心裡一陣陣激奮,臉紅了,汗滴了,滴到了抄寫的大字報上。是的,這些年她好像遇到的都是冷漠和打擊,還沒有因為自己的行為受到過任何表揚,突如其來的讚許似乎太有分量了,她想都沒想就挽起袖子操起筆。儘管原稿叫人撕了,可憑著記憶再寫一遍順暢多了,一邊寫還一邊改動了隱晦的字句,言詞也變得更加犀利,也更有嚼頭了。牛二欄提醒,說不定明天會把她叫到宣傳欄,讓她介紹這份大字報的來龍去脈。

  呵呵,這有什麼好說的?按說這要歸功於大學裡的紅向東,可這似乎不好明說,工友們知道她總往大學跑會不會忌諱?會不會說她想施展什麼妖術呢?自從忽小月和忽子鹿到大學去過之後,每期《紅延安戰報》便率先貼到了熔銅車間宣傳欄上,大家一窩蜂擠上去看新鮮,幾周下來好多人把閱讀戰報當成了習慣,一到禮拜五,就圍到報欄前讀得津津有味。黃老虎曾經叫人去詢問,是誰把大學的宣傳品貼到了長安,似乎沒能問出個所以然,這讓忽小月感受到地下工作般的神秘,似乎還伴隨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刺激。

  昨天她把這種感覺告訴過紅向東,人家把手邊的蠟版一推說:你都讀了那麼多戰報,難道就沒有一點感受?這場大革命就是要革走資派的命。忽小月告訴他:我們長安是軍工單位,領導都是參加過戰爭的老革命,就找不到資本主義的殘渣餘孽。紅向東把玳瑁鏡向上一推,說:走資派都披著革命的外衣,你要從群眾反映的突出問題入手,寫一份有分量的大字報,打他個措手不及,把廣大群眾吸引過來。忽小月著迷地盯著聳動的劍眉,說:我們廠科研問題最多,為個出差報銷就吵得不亦樂乎。紅向東在原地轉個圈,像老人似的拍拍她肩說:就是要從具體問題入手,才能揭開長安的蓋子。

  忽小月心裡頓時暖融融了,直感有一股力量從腳底倏然湧起,衝上心房,衝上頭頂,渾身細胞竟像注入了激奮,鼓盪得她恨不能立刻趕回抄寫室,把感想把問題通通寫出來。臨走紅向東鄭重告訴她,過幾天他會親自去看她寫的大字報,要是寫得精彩,就在戰報上開闢個工廠動態,先把她的稿子登上去,讓人們知曉大革命已經在工廠點燃了,星星之火將要燎原了!

  忽小月看到劍眉聳跳兩下,心房也隨之怦怦兩下,這副輪廓分明的國字臉,咋這麼生動,似乎可以在電影裡扮演什麼角色,好多演員都沒有他帥氣的。但她只是在心裡默想著,走出了校園還在想著,人生的路真的難以自己選擇,這個紅向東是畢業留校的青年教師,分配到校辦工廠當了技術員,年齡應該比她小三歲。噢,不是說女大三抱金磚嗎?似乎臨出門紅主編還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長地朝她擠擠眼,那撩人的微笑像跟連福剛剛認識的時候,也喜歡這樣溫情脈脈地盯著她的臉,盯得她幾乎忘掉了思想,只剩下一個朦朧的輪廓了。

  這是一種什麼微笑呢?似乎也有點壞壞的感覺呀?忽小月臉紅了,仿佛又墜入一種忘我的狀態,想抓住天上飄下來的相思豆,放進嘴裡永遠地含下去,讓甜甜的感覺浸潤每個細胞。但紅向東卻怔怔地盯著她的嘴唇沒有動,這個榆木疙瘩,難道還讓人家姑娘主動上去咬住你嘴唇嗎?忽小月覺得女人絕不該這麼賤的,誰知道他知曉了肚皮傷疤會有什麼反應?於是她把酒窩一抿轉身走了,但她走得有點遲疑,腳下似乎變得很沉重,走出學校大門就開始後悔不該妄想了,自己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純潔的姑娘了。

  那天,她回到抄寫室就沒睡覺,一直在思考紅向東的眼睛和焦克己的嘆息。

  紅主編說了,這一炮如能打響,就發展她為戰報的特約通訊員,有了那樣的身份,別人就不敢用餘光睥睨了吧?是啊,在這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驅使下,她從焦克己的辦公室回來,就一直趴在桌上撕啊寫啊,把一沓信箋都快寫完了,等到天蒙蒙亮了,寫到最後一個驚嘆號,她又默讀了一遍:火箭彈研製陷入了泥淖,上述問題扯來扯去,何年何月才能裝備部隊?我軍士兵用啥與敵人坦克抗衡?這句結尾鏗鏘有力,她很是得意,本來在最後還署上了「忽小月」三個字,但她想最好是焦克己和忽小月兩人的名字,可她一提筆,卻想到了討厭的哥哥就一把塗掉了。

  她後來才知道那篇文章被焦克己的老婆貼出去了,似乎小字報在宣傳欄上有點格格不入,像上不了台面發牢騷,但貼出去也就貼出去了。當廠前區有人開始稀稀疏疏上班,有人開始默念「苦惱」的文字,她抑制住激動悄悄站在人群里,好像沒聽見有人叫好,也沒聽見有人貶損,自己心裡竟有些忐忑了,想著要不要再抄一份大字報,天黑後把小字報覆蓋了。沒想到下午時小字報被人撕了,可剛剛過去一夜,又通知她要重抄一份大字報,而且無論如何要今天再貼出去,要讓明天省上的檢查人看見。呵呵,自己不經意的一個舉動,竟得到了省上的關注,這讓她壓抑的心情變得舒朗了。而且她本來還在糾結,那紅主編已答應周末要來看她寫的大字報,文字瀟灑,一筆一畫,比那張小字報強多了,若是人家來了什麼也看不到,還真不好給人家解釋呢。

  現在好了,又寫完了,一切一切的糾結似乎煙消雲散了。

  忽小月抄好之後,喊來滿倉和小河南貼到車間的宣傳欄上,她已跟黑妞兒約好了要去洗澡,話音剛落就看見膠東女來了,胳膊還夾著一隻繪滿牡丹花的臉盆。滿倉看了勸說:那小字報都被人撕掉了,這張大字報一定會惹人。可聽說黃老虎已經給予了肯定,連連嘆氣不好再阻攔了。黑妞兒看了也說:還是你們老爺們兒去貼吧,等貼完回來,我們也差不多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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