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毫無疑問，一切難堪和怒火都源自那個孤傲的女人。一人之下的辦公室主任把門窗關緊，背著手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儘管黃老虎沒有明示鼎力相助，可他能感覺到黃書記是不願放棄他的，培養一個親信多不容易啊。但是這個事也不能就這樣悄沒聲地過去了，過去了，長安人腦海里依然會留下是他誤事的印象。

  唉，都是那個應該千刀萬剮的女人……那個女人有一張嬌艷的面孔，從來都板得像哪朝的公主，即使到車間當了工人受了傷，也不願把笑臉送給他看。那個女人還有一副魔鬼身材，該鼓的地方，渾圓渾圓的，該瘦的地方，一把能捏住，若是當初跟從了他，絕不會一個麻煩接一個麻煩的，整得親哥都受到了連累，自己也混成了銅粉里的泥人了。是的，他對蘇聯實習時冷酷的嘲弄恨之入骨，對萬壽寺外不屑一顧的眼神刻骨銘心，對今天這份小字報更是激憤填膺……

  門改戶把這些年來，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一幕一幕拉到面前，一會兒這個情景清晰了，一會兒那個畫面模糊了，終於讓他堅定了一個念頭，必須採取一個恰當的方式，報復一下這個內心張狂的女人，否則就太便宜她了。

  當罪惡開始的時候，往往只是一個萌萌的浪紋。

  

  然而採取什麼方式好呢？他推開窗欞，一片圓圓的花壇，兩排高低錯落的宣傳欄。猛然，他覺得有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寫張反擊的大字報以正視聽。當然，這份大字報的標題應十分醒目，能夠吸引長安人的眼球。當然，這份大字報不能提那個女人的名字，這樣他可進退自如，萬一風向不對也可抽身溜走。也許忽家人會因此跟他結仇，人家兄妹倆儘管關係不睦，但畢竟是親親的血脈，看著今天嘶喊打架，明天飯勺就會攪到一個鍋里，所以還是含蓄點的好。

  後來，他想到剛剛看過的一場電影，那個名字就充滿了誘惑，於是他也擬了一個驚悚的標題，這個題目有點長，絕對會產生爆炸性效果！

  請看隱藏在工廠角落興風作浪的美人魚！

  好多人是寫好了文章才去想標題，而門改戶是想好標題才動筆，他覺得標題是文章的靈魂，是點睛之筆，只要把標題擬好，文章就可以一氣呵成。這個體會也是他在蘇聯實習時感受到的，後來寫學習心得，寫總結報告，似乎屢試不爽。唯有的一次糾結，是他在蘇聯實習時曾給忽小月寫過一封情書，但寫好後假以別名讀給舍友，卻引來放肆的嘻嘻嘲弄，後來他沒敢交給收信人，而是悄悄撕碎扔進了抽水馬桶。現在，他要再試試自己的筆頭了，絕不能任人騎在頭上。

  於是，他在人們下班後，拉上窗簾，反鎖房門，在辦公桌上鋪開了一張黃表紙，這捲紙還是他讓人從總務科特意領來的，當然還有一大瓶墨汁。果然，門改戶在這樣一個聳人聽聞的標題下，文思泉湧，運筆麻利，真可謂一針見血了。

  第一段，美人魚歷史醜陋。早年跟隨戲班混跡鄉野，低俗醜陋難以言說，又憑著在教堂學過俄語，混進長安招搖過市，始終喜好用戲子眼光騷擾男人，甚至蘇聯實習也不閒著，光天化日勾引外國人，終被發現遣返回國。

  第二段，美人魚立場反動。為支持歷史反革命分子，公開與其勾搭成奸，雙雙混上運送彈藥的軍列，干下不堪描述的醜行，又為掩蓋其罪惡，逃避組織處理，謊說結婚逃過處分。

  第三段，美人魚倒賣長安資產。本來寫她夥同他人倒賣冰棍，淪落為清查的典型，但門改戶忽然意識到這個他人就是廠長的大公子，何必惹火燒身，於是他把這一段虛寫了。

  第四段，美人魚生活墮落。有創意地寫到她在車子棚居住期間，天天晚上淫蕩之聲不絕於耳，引起了公寓人憤慨，差點被家人活埋。甚至搶奪男人不分尊卑，光天化日在玉米地脫光衣服，與寺院的和尚鬼混，與老朽的科研人不清不楚，幾乎被人家老婆抓著。

  中間一段，他還寫了美人魚故意在浴室昏倒，渾身赤裸被人抱到醫院搶救，實際上是為勾引男人自導自演的一齣戲。但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牽扯到黃老虎，就用濃墨畫掉了，變成了一串串黑疙瘩。他本想撕掉重寫一遍，可走廊鐘聲連響了十二下，便急急忙忙進入了概括：像這樣一個劣跡斑斑的人，還恬不知恥要對火箭彈研製說三道四，擾亂了大家的思想，給長安人臉上抹了黑，其實她的話沒一句靠譜，持筆人一連寫了三個驚嘆號。

  門改戶的臉龐稜角分明，始終咬著牙瞪著眼，充盈著勃勃殺氣。他寫完了，一字一句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有的地方漏個字補上，有的語句重複刪去，有的標點不規矩點上，洋洋灑灑一千多字，完全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了。他的確對自己今晚的傑作感到飄飄然，甚至覺得自己有寫作的天分。可當他捲起來準備去張貼時，猛然意識到這張大字報明顯是揭老底泄私憤，不代表哪個戰鬥隊，完全是他個人所為，所以那會讓人小瞧自己的，便又靈機一動在最後加上了一首藏頭詩，直接把美人魚的名字點明了，大概沒人能發現。

  這的確是畫龍點睛之筆，這篇文章也的確解氣，既告訴大家《火箭彈的苦惱》，是劣跡斑斑的美人魚所杜撰，又把人們知道的不知道的背後議論抖摟出來，拉到了陽光之下，也算報了一箭之仇！

  呵呵，不是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他們從蘇聯實習回來已快十年了，這份大字報一定會給那個女人狠狠一擊，當然也會給廠長一些難堪。按說廠長對他也是有恩的，人家要是稍有掣肘，他不可能去蘇聯鍍金，也不可能在車間提拔起來，更不可能到厂部當上主任，但他老人家這頓訓斥也太狠了，狠得他聽著都快暈過去了。他媽的，這一對兄妹多像演雙簧啊，她寫她貼，他怒他斥，現在可要看看究竟是誰玩得狠了。

  但是，就在門改戶卷好大字報準備趁著夜色貼出時，卻又不由得躊躇了。

  誰貼大字報都是在白天，他堂堂主任深更半夜去貼大字報，廣場上路燈明晃晃的，映得宣傳欄白花花一片，遠遠就能照見人影晃動。何況這張大字報這麼敏感，還是應該避免讓人知道是自己所為。

  於是，他又在狹小的辦公室來回踱步，向東五步，一個轉身，向西五步，一個轉身，當他轉到第十九個來回時，靈光乍現，豁然開朗，電話把清掃衛生的公務員苑軍叫來，居高臨下發布命令：明早六點鐘，你把這份大字報貼到熔銅車間宣傳欄上，注意是早晨六點鐘，不是五點也不是七點，七點以後就是上班高峰，人人都會看到這張大字報，必須讓東風壓住西風！

  然而，當苑軍揉揉惺忪的眼睛抱起大字報，準備出門時他又變卦了，讓他先放下，等到明天晚飯以後再去張貼。原來，門改戶轉念想各個單位都是夕陽下刷新宣傳欄的。再說，還應該去探探黃老虎對那張小字報的口風，如果人家就看得不那麼重，也就沒必要這麼著急了，讓子彈飛上一會兒也不遲的。

  這天晚上，門改戶在辦公室沙發上和衣躺下了。這張破沙發還是從蘇聯專家樓退出來的，誰都覺得彈簧不平硌屁股，便廢物利用擺到了主任辦公室，鋪上兩摞報紙就可以當床休息，舒服得像躺到皇帝床上。今晚這個作用就凸顯出來了，門改戶很快沉入了夢鄉，均勻的呼嚕表明他睡得很香，但甜蜜的夢鄉還是讓一陣急促的踢門聲吵醒了。

  門改戶是早晨被黃老虎叫醒的，可老鷹眼瞅他進門半天沒吭聲，直瞅得他話也不利索了，問：黃書記，咋了？你有指示就說啊？黃老虎橫眉豎起，啪的一下，把文件夾摔到桌上：誰讓你去撕小字報了？那張小字報直面科研問題，是群眾自覺革命的表現，誰叫你去撕了？你混蛋還說是我叫你去撕的，我啥時候叫你撕了？門改戶急忙辯解：是忽廠長叫撕的，軍方昨天來檢查火箭彈研製進度，他怕……黃老虎揮手打斷：你別往領導身上推了，你就不能有一點點擔當？那要你主任幹什麼？告訴你，昨天省委派人到長安暗訪，一進大門就看見了那張小字報，一個勁讚許說好，直面現實問題，敢於揭批碰硬，這是群眾發動起來的標誌。黃老虎點著他腦門：現在可好，你把標誌給撕了，還賴到了我身上。哼，你立即通知熔銅車間把那張小字報再抄一份，在原來位置再貼回去。

  門改戶腦袋嗡嗡作響，額頭滲出一層細汗，回到辦公室窩在沙發上六神無主，那份惡毒的小字報怎麼就是標誌了？標誌什麼呢？標誌無限上綱得逞了？標誌美人魚成功了？那不明擺著欺侮人嗎？唉，廠長叫撕了，書記讓貼出去，他這個主任真是太難幹了。而且，那張小字報的矛頭，可是指向他門改戶呀！如果任憑他們在那兒張牙舞爪，不就等於打自己臉嗎？他都不知道是怎麼撥通的牛二欄電話，把黃老虎的意見一字不漏傳達了。

  而且，忽大年當天召開了火箭彈研製會，門改戶感覺所有人的眼睛都含著怨恨，那焦瞎子還衝他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明顯是個告狀得勢的嘴臉，把個威力指標說得天花亂墜。輪到他這個總協調發言了，儘管也沒啥報告的，但他絞盡腦汁講了三點。呵呵，聰明的門大眼已經悟出秘訣，凡講話發言必須湊到三點，顯得有思考、有水平、有準備，但是他今天講的三點實在勉強，脊背滲出了細汗，連額頭也浸濕了。

  而那忽大年小結時，本來講得四平八穩，卻又轉到兵法上：我們研製火箭彈，實則也是與敵較量，兩軍對壘，備而無患！說著人家話鋒犀利地一轉說：你，總調度，務必一周內，把農民占據靶道問題拿下來，拿不下來你就給我住在那兒。會場上頓時靜了，靜得能聽見筆頭的唰唰聲，門改戶恨不得抱顆火箭彈鑽進地縫去。

  似乎快下班的時候，那張苦惱的小字報又變成大字報貼了出去，圍觀人比昨天多了，可多數人瞅一眼標題就過去了，似聽見焦克己靠近人群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人群哄的一聲笑開了，那笑聲很快傳到了門改戶耳朵，猶如炸響了一聲雷電，炸得他耳膜嗡嗡鬧。

  他媽的，不就是幾份報告沒批嗎？至於這樣羞辱人嗎？不行，這口氣不能再忍了，再忍，長安人的視線就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再忍，頭上的官帽也就丟了。已壓進肚裡的魔鬼又開始蠢蠢欲動，他懵懵懂懂走到樓下公務室，碰見苑軍在寫描圖作業，便像交代絕密任務低聲說：今晚下班後，你把昨天那捲大字報貼出去，把熔銅車間的那張大字報給我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