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2024-09-29 11:02:36
作者: 阿瑩
不過忽小月內心的躁動,還是被焦慮的老鷹眼察覺了。
忽大年看到黃老虎怒氣沖沖走過來就沒想搭理,可人家一上來就不客氣地說:你家忽小月可能被人利用了,她一個小人物,咋動不動就拿出一篇抓人眼球的大字報,滿腦子都是形形色色的動向,這樣下去會把天捅漏的。忽大年心裡異樣卻故意不置可否,氣得黃老虎有些惱怒地說:那熔銅車間宣傳欄,可是你妹妹在操持,將來戴上啥帽子,可就不好玩了,反正我提前給你打過招呼,可別到時候怪我沒提醒。
兩人正說得起勁,門改戶急匆匆推門進來說:熔銅車間的宣傳欄,昨晚貼出一份小字報,標題是《火箭彈的苦惱》,正巧軍方早上來工廠檢查科研進度,領隊的參謀大呼小叫要解釋清楚,否則火箭彈研製要另選單位了。
忽大年聽罷起身往外走,這肩式反坦克火箭彈,是他在中印反擊戰後得到的啟示。當時印軍在重要隘口部署的都是義大利產的坦克,跑得快,還結實,炮彈上去砸個坑,大部分坦克是我軍戰士靠犧牲,把手榴彈塞進履帶炸癱的。如果我們有反坦克火箭筒,犧牲的戰士一定會少很多。現在美蘇兩大戰爭機器都在鼓吹坦克集群化作戰,到時候甭管來多少輛,一人一具火箭筒,躲進壕溝等那坦克群撲過來,瞄一輛,打一輛,看他們還敢吹牛不?但是這個項目已研製了兩年,馬上要轉入定型試驗了,怎麼能脫離長安另選單位呢?
他沒有直接去找軍代表,而是疾步來到宣傳欄前。
儘管他每天從這裡路過,但很少站定看一會兒,上邊內容大都是報紙上的,也不知浪費了多少紙張。然而,熔銅車間的宣傳欄貼了幾張信箋,過去瞅了瞅眉頭皺上了,心裡一團火油然升騰,扭頭就問身後的門改戶:科研經費為啥下不去?門改戶搖頭:可能是財務科資金鋪不開?忽大年逼問:人家打了那麼多報告,怎麼都石沉大海了?門改戶又是搖頭說:他們的報告,不是要錢花,就是要報酬……忽大年突然暴怒起來:我為啥任命你為火箭彈研製總調度,這麼多事你不協調,推過來扯過去,盡長本事了!我今天告訴你,如果這些事最後落到你頭上,我非把你貶到車間搬大料去!這會兒正是中午上班時間,聽到廠長責罵辦公室主任,有人把自行車鈴按得丁零丁零響,門改戶難堪地耷拉著臉誰也不敢看。
但這並沒有結束,忽大年又帶著門改戶來到陸軍代表室,向軍方通報那張小字報是捕風捉影。但是姓張的軍代表提醒,一定是知情人寫的,現在長安穿甲火箭彈立了項,但是其他幾個兵工廠的研製都沒停,人家就等著牽頭單位進度受挫,順手就可以把項目接過去。何況大字報上的反映,不能說子虛烏有,所以長安務必採取措施,讓總部首長放心。
這些話門改戶就站在旁邊,也是聽到了的,他知道如果忽大年要追究責任,他可能首當其衝,所以那雙大眼睛一直在廠長臉上偷覷,生怕冷不丁暴跳起來。
但忽大年臉色沉沉沒有發作,只是走到辦公樓下小聲叮囑:過一會兒,去把那份小字報揭了,不要等到下班了。門改戶望著遠遠的大字報欄:等晚上沒人再揭吧?
忽大年手點著他的額頭,喊:你呀,拿出想提拔的勁頭來,不能畏畏縮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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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門改戶帶著兩個小秘書,明目張胆去揭那張小字報,心裡是煩透了,怎麼就要拿出提拔的勁頭呢?怎麼就是畏畏縮縮呢?他當年上調到厂部,是黃老虎主政時力薦的,他也就是登門捏過幾回肩,提過幾壺熱水,怎麼還演繹成話把了?
那天,忽大年宣布他為反坦克火箭彈的總調度,他就覺得多此一舉,科研過程太過專業,外人根本插不上手,何況那個焦克己就是個權簍子,什麼事都想攥在手上,哪願意讓別人進去攪和呢?在蘇聯圖拉實習時,他幾次想調換個崗位跟忽小月靠近點,人家竟然一點面子不給。果然即使他掛上了火箭彈總調度的頭銜,焦瞎子去年的總結,隻字不提他的豐功偉績,通篇都是自己靈光乍現過關斬將,好像所有功勞都是他一個人的,有能耐你就自己干唄。
可今年春節一過,焦瞎子思路變了,把他解決不了的麻纏事全推到這裡,動不動就批閱,請改戶同志處理。他想得也太簡單了,改戶同志的事情多如雞毛,兩天就能掃一簸箕,怎麼他反成焦瞎子的助手了?所以,他把轉來的報告毫不猶豫地批轉到業務部門,管他協調個啥樣呢。尤其那些要錢的報告,他都是橫寫下去的,他跟財務科長有個私底下的默契,豎寫,必須要辦;橫寫,悠著去辦。
現在讓忽大年這麼一頓訓斥,著實讓年輕幹部臉上擱不住了,而且廠長說得那麼狠,絕對會說到做到,若真讓他回車間去搬大料,那就把人臉丟盡了,不光在長安難混下去,就是回到村里鄉親們也會戳脊樑的,尤其姐姐會把他拉到爹娘墳前數落一整天的。顯然這一跤摔下去,他的前途就從一片光明變得暗無天日了,他在村裡的形象也就從榜樣變成小丑了。他強烈感覺這份小字報是沖他來的,可他沒在別人飯鍋里拉屎,也沒把誰家閨女按進水瓮,這是在哪兒積下的深仇大恨呢?所以他也想馬上把那幾張小字報揭了,想知道究竟是誰這麼缺德,把他推到了不仁不義的境地?
而且,他擔心別人辦事不力,親自跑到大字報欄前,可他正準備伸手去揭小字報,猛聽到背後一聲斷喝:住手!門改戶驚得一哆嗦,回頭看去,竟是滿倉穿著髒兮兮的工衣站在身後,顯然他是從熔銅爐前趕過來,臉上滿是擦汗留下的黑印子,便皮肉不一地笑了,說:和尚啊,你個區區熔銅工,少介入上邊的矛盾,對你沒好處。這滿倉已覺得這幾張信箋可能會有麻煩,想讓小河南在人稀時揭下來,可小河南出去轉了一圈跑回來說,厂部去人要揭掉了。
這還了得?這小字報我們自己揭了,那是自我鬧革命,別人揭就是騎在我們頭上拉尿。他三步並兩步跑過來,果真遇上門改戶帶人來搗亂,滿倉橫到報欄前說:你門改戶也別太張狂,你離開單身宿舍才幾天,就口大氣粗欺侮人,要知道為這張小字報……他剛要說出抄寫人名字,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個秘密戛然止住了。但這個微小的變化,讓門改戶一下子嗅到了味道,他覺得這張小字報的確蹊蹺,一不批走資派,二不罵地富反壞右,專揀火箭彈研製說事,越看越像把矛頭指向了自己,誰都知道他是這個項目的總調度,本來也就是個閒差,現在卻被人當成活靶子了。
然而,未等他下手,滿倉倏地衝上去,三下五除二,把小字報撕了個粉碎。
門改戶上前阻止:別撕!黨委還要研究呢!滿倉雙手抓著撕碎的信紙,胳膊肘一橫頂開門改戶厲聲道:研究個屁呀,這都是我逗你們玩的。拉扯半天,滿倉拽著小河南匆匆跑了,但宣傳欄上還是留下了貼實的碎塊,門改戶盯著那些殘紙,指揮秘書小心翼翼揭下來。
七八塊碎紙,零星的字跡,門改戶把那些紙屑鋪在桌上,馬上猜到這是那個忽小月寫的,在蘇聯實習時他特別留意過她的字跡,別人寫字向右歪,她的字向左歪。他操起電話詢問牛二欄小字報出籠經過,車間主任儘管一問三不知,但向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車間人都是大老粗,操弄毛筆字都不行,就專門抽出忽小月抄寫大字報,至於現在這張小字報,肯定是壞人貼到他們車間宣傳欄上栽贓陷害。
門改戶心想,不怕你狡猾,就怕你露不出狐狸尾巴。他竭力壓住怒火,悄悄去檔案室調出了忽小月的檔案,有份自傳肯定是她自己寫的,兩份晉級申請也肯定是她的筆跡。本來人事檔案不許拿出閱文室,可門改戶模仿黃老虎的簽名,以審查的名義拿到辦公室,像一隻餓久的獵犬,在檔案和紙屑之間嗅來嗅去,先確定了紙屑上的字跡,再從檔案里搜尋相同的字符,一會兒他猛拍一下桌子:就是這個女人,看這鉤,看這撇,看這捺,兩邊字跡,一模一樣,人贓俱在!
他不斷地摩拳擦掌,想立即把這個發現告訴黃老虎,但就在出門的剎那他又改變主意了。現在這個判斷是自己比對出來的,儘管十拿九穩,但那些人若官官相護,是不會去追究的,自己還會白白挨上一頓嘲諷,反顯得他很小人很猥瑣了。今天,那忽大年疾風暴雨般的訓斥,應是他到厂部後的第一次,沒等申辯就把研製緩慢的責任扣到了他頭上,那口氣就像訓孫子,一點情面也不給。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忽大年敢於這樣發泄,明顯蘊含著對黃老虎的惱怒,應該提醒領導留個心眼了。
看來黃老虎已經知道忽大年發飆之事,門改戶悠悠地說:你想忽廠長為啥沖我發那麼大火,我又沒招他惹他,會不會是……他機靈地把「沖你來」咽了回去,但黃老虎只聽半句就明白了,說:我告訴你吧,這件事,廠長在調查,軍代表也在調查,全都是對你不利的證據,你就準備下車間吧。
門改戶一聽,撲通給黃老虎跪下了,說:黃書記,我一門心思在你身上,焦瞎子充其量就是個中層,大小王我還分得清楚。黃老虎突然臉變慍怒喊道:照你這麼說,是我把穿甲彈影響了?門改戶跪地垂首叫喊:不是你,是我,是我,是我腦子渾了。黃書記,您是我的貴人,你得救救我呀,從我們村上到我們縣上,只我一個干到這個份上,傳回村去我就沒臉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