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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2024-09-29 11:02:29 作者: 阿瑩

  忽小月是一周後才知道,要讓她當著全車間人的面「洗澡下樓」。

  她開始以為這是工人們在開自己玩笑,這種粗俗的玩笑時常被有意無意炮製出來,讓人品味無窮。比如見誰早晨上班臉色發黃會說,你晚上少咕涌幾下,小心身子抽乾了,媳婦不心疼,我還心疼呢。比如見誰朝女人胸前瞄就問,你琢磨裡頭是饅頭還是柿子?如果兩人打上賭,還真有人敢上去找茬抓一把,輸了的要給贏家撥半碗肉菜。所以,那天牛二欄讓她在車間大會上「洗澡下樓」,還以為主任重提澡堂熏倒的尷尬,直想上去扇個耳光。

  後來她才明白,「洗澡」的意思是自己把以往污跡亮出來,大家感覺你「洗滌」乾淨了,才會舉手同意你「下樓」休息。不過,牛二欄告訴她這次蹲點組有交代,要重點剖析牟取不義之財的問題,她這才知道大侄子給自己惹下了禍,沒想到子鹿會有這樣的心眼,領幾根冰棍也能掙回錢來。

  熔銅車間的「洗澡下樓」大會,是在工房消防通道召開的,一百多人圍坐在一張鉗工案子邊,自帶馬扎,分班而坐。平時會前有人煽動唱歌,一班唱罷一班又唱,今天恰好輪到了熔銅班,有人起鬨忽小月唱支蘇聯歌曲吧,她難堪地站起來欠欠身子說:我今天可不能唱,一會兒還要讓大家幫我洗澡呢。在場人哄堂大笑,牛二欄笑得捂著肚子,手指點著她不知說什麼好,連黃老虎都扭頭憋住才沒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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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忽小月磕磕巴巴把檢討念完,弱弱地站著沒敢動,她看見黨委主持沒有鼓掌,只有幾個工人的掌聲,噼噼啪啪在角落乍起,顯得清晰而又孤寂。這就是忽小月今天的「脫衣」,然後要接受「洗澡」。竟然有人質問,你拿冰棍票送人時,想沒想過水深火熱中的台灣人民?忽小月嚇得連連搖頭說沒想過。又有人站起質問,你倒賣冰棍票,是不是想螞蟻搬家掏空長安資產?如此挖掘,眾目睽睽,應是她有生以來最為難堪的,好像當眾被人剝光了,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這時,那班長滿倉站起來,說:我看忽翻譯也夠艱難了,慈悲為懷,與人為善,讓她「下樓」吧?可是滿場人沒有多少響應,他急得回頭亮起嗓子問:熔銅班,是不是?一班人齊喊:是!滿倉又說:我要給大家說清楚,那些冰棍票不是忽小月的,是我送給她的,要罰就罰我吧?轉而他衝著忽小月問:你說,是不是?忽翻譯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感激地拼命點頭。

  但是忽小月這天的「洗澡」並沒能通過,反而讓人感覺車間能出現這種現象不是偶然的,是存在滋生問題的土壤的。從此車間的黑板報,每周都有人上去「洗澡」,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脫衣亮相」,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則,誰的檢討在黑板報上露了臉,誰就算「洗澡下樓」完成了。

  所以,忽小月做夢都想自己的檢討能登上去,可辦報人見到她遞來的檢討總是搖頭,這讓忽小月愈發沮喪了,鎔銅班的幫助會已經開過三次,全班人都認為她「洗乾淨」了,但是黃老虎就是不表態,她只好拿著檢討一遍一遍改,每一頁都落上了點點滴滴的淚水。

  是滿倉最先注意到忽小月不喜歡洗澡了,實際上是不喜歡與其他女工同進澡堂了,她總是讓滿倉沒到下班時間就把她鎖進去,若有人想沾光跟進去同浴,她總要找個藉口不洗了,即使黑妞兒端著臉盆約她洗澡,她也反覆叮囑滿倉把門鎖好,一定要等她倆洗完再放人。

  而且,她洗完後從不直接返回休息室,而是端著臉盆進了廠房外邊的玉米地。那地方原來盡生半人高的艾蒿燈芯草,後來滿倉從後區得到啟發,領著幾個工友沿牆開墾種上莊稼,綠叢叢的玉米稈厚厚實實,讓人感到生機盎然。可那小翻譯自從負了傷就變得鬱鬱寡歡,她會鑽到裡邊幹什麼呢?而且每次人出來眼圈都是紅的,像是剛剛傷心哭泣過?那玉米地里還有兩口管道井,長年飄浮著回流的熱氣。天哪,她不會是想揭開井蓋跳下去吧?這可是佛祖譴責的孽障,阿彌陀佛!

  滿倉覺得忽小月像是佛門出來的善良女人,前幾年肚子吃不飽,誰進食堂見他就躲,只有忽小月見他就招手,就會塞給他一斤飯票。而且每月發工資,只有他的工資袋全是新票子,捏在手上嘩啦啦響,滿滿的成就感。他覺得忽小月越長越像菩薩了,眉眼彎彎,臉龐圓圓,每道稜角都是那麼溫柔,啥時心裡不痛快,見到她馬上就釋然了。所以他願意幫她,能夠給她幫什麼忙,他會樂滋滋好幾天。所以他在澡堂救她時,就沒有一點點邪念,進了搶救室他一直為她禱告,《金剛經》不知念了多少遍。這次她受了傷,好像最心疼的也就是他了,每次她換藥,放聲慘叫,他就虔誠念叨,阿彌陀佛,一遍一遍的。小河南問他,念經能止疼嗎?他說那當然了,沒看我一念經,她就不聲喚了。

  這天,滿倉見忽小月洗完澡又默不作聲進了玉米地,想了想便小心翼翼跟了進去,遠遠貓在深處觀察她的舉動,心裡一個勁念叨,千萬別幹什麼傻事呀,佛祖說過,人生在世就是來領受磨難的,「洗澡」算什麼呀,早晚會讓你「下樓」的,千萬千萬不要想不開呀!

  看清楚了,忽小月走到了最深處,把臉盆倒扣在鑄鐵井蓋上,從懷裡掏出一面小鏡子放在臉盆上,又脫下外衣扔到井蓋上,脫得上身只剩下一件襯衣了,又把前襟掀起來,竟然露出一件紅肚兜。嘿,城裡姑娘還喜歡鄉下人的肚兜,上次在澡堂她似乎沒穿肚兜的?後來她坐到臉盆上,把肚兜慢慢揭開了,隱約拿著鏡子照映自己的傷疤?又似拿著鏡子照映臉龐?滿倉閉上眼想轉身離開,偷看女人可是犯戒的,住持知道不訓也要罰的,他儘管已經遁入凡塵做了工人,但佛戒教規仍會不時從腦海竄出來。可滿倉輕輕退後兩步,忽聽到一陣嚶嚶如訴的哭聲,只是那哭聲越來越微弱,幾乎被稠密的玉米稈吞噬了。

  她看見了什麼,這麼傷心?

  滿倉又轉過身,透過玉米稈看到她哭著將臉貼在鏡子上,身體也完全蹲下去了。猛然,她挺起身,揚起鏡子,狠狠地摔到井蓋上,嘩啦一聲鏡子碎了。滿倉禁不住啊了一聲,忽小月驚恐地回頭問:誰?小和尚只好在玉米深處說:忽姐,你幹啥呢?只見她迅速把外衣套上,愣怔地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答非所問:我傷疤太癢,抹點細土,曬曬太陽。滿倉疑惑:那你幹嗎摔鏡子?忽小月愣了愣反問:

  你說,我在你們男人眼裡還漂亮嗎?滿倉使勁點頭:當然漂亮了,你看你那眉眼,沒人比得上。她垂下眼帘說:你是沒見我的傷疤,見了你就害怕了。滿倉眨眼不解:你的傷疤在肚皮上,誰能看見?再說你養了半年更白淨了,臉上酒窩就比以前深了。

  曾經的小翻譯搖搖頭:酒窩深了才不好呢,你看我這身體……算是毀了,沒人喜歡了。滿倉嗔怪:快別胡思亂想了,你美得像菩薩呢。忽小月嘴唇抖動說:

  不瞞你說,蘇聯實習那會兒,一到星期天老毛子就請我去跳舞,一大堆人圍著我,跳得沒完沒了。滿倉笑笑說:今天可沒人圍著你跳舞。小翻譯問:你說,你們男人見了傷疤害怕嗎?

  說著忽小月竟然站起來,解開胸前系上的扣子,露出了那件猩紅的肚兜,小聲問:你怕不怕?今天我讓你看看?滿倉納悶搖頭說:這有啥看的,你快把衣服穿上,天涼了。忽小月執拗地盯著他說:我不,我要你看看。說著她手從背後往下一拉,紅肚兜掉到地上,她肚子上的傷疤便袒露到和尚面前了。

  滿倉不由得驚叫,阿彌陀佛,該死的銅水居然把小翻譯燒成這樣了,白生生的肚皮突現一片碗大的黑肉,紅一道,黑一道,像肚皮上貼了一大塊膏藥,又像被挖了一個黑洞,把兩個圓嘟嘟的乳房都撕得歪扭塌陷了,那個誘人的肚臍可憐巴巴地趴在黑洞邊上,再也沒有了聖潔的感覺。

  天哪,這個身體曾經那麼優美,那天他從澡堂抱起的那一瞬,就感覺到一種柔滑得難以忘懷的聖潔,後來他一閉上眼帘,那雪一樣的身體就飄浮起來,他知道自己是佛門弟子,不應該邪念蕩漾,他知道自己是個普通工人,不可能與小翻譯有屋檐之親,但他想呵護她早點走出陰影,早早回到眾人矚目的位置。所以,當小翻譯分配到熔銅班他是又恨又喜,恨的是那幫人怎麼把一個弱女子分到熔銅爐上,這道又髒又累的工序沒有一個女人,他甚至想揪住黃老虎問個究竟,下放勞動也要有個度啊,這不是摧殘人嗎?喜的是他可以天天見到小翻譯,在休息室換工衣,在操作台房按電鈕,他能聞到她頭髮散發的清香,像寺廟裡瀰漫的一種梔子花,尤其是洗完澡出來款款飄過,像花香像木香,幾乎能醉倒所有的仰慕者。然而,現在她把醜陋的傷疤毫無顧忌地袒露出來,是自暴自棄?還是想啟示什麼呢?滿倉定定地站在那裡幾帶哭腔,說:忽姐,你不能糟踐自己,沒有人嫌棄你啊!

  是嗎?

  是的。

  忽小月嘴裡喃喃道:我明白了,這個世界只有你還欣賞我,你就不怕我會給你帶來噩夢?小和尚,你閉上眼睛吧,你馬上會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滿倉聽話地閉上了眼皮,他甚至有股衝動,想把她攬到懷裡,用自己的體溫融掉那該死的疤痕。但是另一個聲音在耳畔轟響,不能啊不能,她是女人,你是佛門之僧,授受不親啊!小和尚腳下像被焊住了,想撲上去卻動彈不得。然而忽小月卻沒動,袒裸著醜陋的傷疤,面對曾經的和尚低聲說:這個世上只有你見過我身體的變化,你能抱抱我嗎?滿倉嘴裡一直在嘟囔什麼,她便癱軟到井蓋上了。

  滿倉慌忙拿肚兜蓋到她胸前:你快穿上衣服說話,不要鬧出啥事來,我一個工人沒啥,你一個姑娘家還要活人呢。忽小月閉上眼苦笑說:我才不怕呢,誰都知道我跟連福結婚了,可他狗東西一走連個信都沒有,現在我又受了傷,他更不會要我了,要不是你還把我當人看,幫我釘柜子,給我開澡堂,我都不想活了。

  滿倉使勁搖頭說:佛祖說過,人活著,就有希望。

  忽然,他們似聽到玉米地深處有窸窣聲響,滿倉慌忙擋住忽小月,朝響聲方向緊跑兩步,似乎聲音漸漸小了,反身喃喃自語:好像有人?忽小月已穿好衣服:是兔子吧?已經好幾次了。滿倉搖頭:兔子響一聲就躥遠了。忽小月想想說:

  管它是啥,咱們吃飯去吧。滿倉不放心,又在玉米地里搜尋了一大圈回來:我懷疑剛才是個人。忽小月一臉驚悸:那會是誰?滿倉眨眨眼:天暗了,沒看清,肯定不是好人。

  突然,忽小月猛撲進他懷裡,嚶嚶地啜泣起來:你是騙我吧,我每天曬傷疤,從沒見過人,現在連你也看不上我了,編了這麼個謊來騙我,我活著還有啥勁呀?那抽泣竟然越來越放縱,香發一聳一聳拂著他的腮幫,把滿倉哭得心亂如麻,能感覺到淚水打濕了他的肩膀,但他腳不敢動,手也不敢動,更不知該怎麼勸解好了。

  真真兩個可憐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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