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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2024-09-29 11:02:25 作者: 阿瑩

  夏季剛剛進入伏天,工房裡就像蒸籠一般了,人們期待冰棍的心情又張揚開了,可黃老虎卻對冰棍諱莫如深,他幾次攥著筆記本到廠長辦公室外徘徊,卻始終沒敢進去。

  是啊,進去說什麼呢?儘管忽大年重登了廠長寶座,但現在還沒有任命書記,那他就是黨委實際上的老大,山中無雄獅,老虎稱霸王,當然這只是個玩笑,他是不會在忽大年面前流露的,畢竟人家是正職他是副職,畢竟兩人多年來一直是上下級,所以他必須恢復到從前的狀態,主動到廠長辦公室去商議,還總是謙卑地捏著筆記本,儘管從沒在本子上記錄一個字,但他明白自己必須表現出恭敬,這不僅是一個老下級對老上級的尊重,也是人格修養的體現呢。

  但今天他走進門是有事要報告的。他沒想到自己主導的清理運動,在最後總結的關頭,會反映上來兩件麻煩事,而這兩件事都牽涉到忽大年,所以他必須主動去溝通,否則廠長因此挨上板子,會埋怨他沒打招呼。如果等上級板著臉找上門來,那頭頂的疤痕肯定就紅透了,人家會把新仇舊恨都記到他頭上,一副好心腸就成驢肝肺了!不過,這兩件事他必須考慮清楚,用什麼樣的口氣,從哪個角度切入,否則老首長尥個蹶子,他就出不了門了。

  後來黃老虎進去坐到老首長辦公桌前,小心翼翼地報告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忽大年聽著居然許久沒言聲,只是低頭瞅著眼皮下的玻璃板。他知道,忽大年特別喜歡那張照片,當時子弟學校召開運動會,子鹿參加了八百米賽跑,第一圈領先了,把所有選手拉下一大截,第二圈就被同學追上了,第三圈竟被人甩下幾十米,最後一圈拖泥帶水跑到了終點。於是,廠長拉著子魚子鹿拍了這張合影,也算是給孩子一個安慰。可是,黃老虎言之鑿鑿反映小子鹿牽扯了經濟問題,廠長的臉馬上吊了下來。

  

  第一件事,是有關忽小月倒賣冰棍的問題。這冰棍是長安人的一項福利,機關幹部一天一根,生產工人一天四根。忽子鹿見街頭冰棍五分錢一根,就向姑姑要了票領冰棍,轉手四分錢一根賣給同學。別看只便宜一分錢,他的冰棍供不應求,天天都有同學手攥鋼鏰追隨左右。後來小傢伙想用攢下的錢,買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好躺在樹蔭下,聽聽《小喇叭》廣播。但是,當他把一堆鋼鏰攤到櫃檯上,卻引起了售貨員的懷疑,一個中學生哪來這麼一筆錢,於是忽子鹿被人家扭住了。

  第二件事,是有關黑妞兒織背心的問題。也不知誰發現的竅門,勞保手套可以拆線織衣,有那講究人買包靛藍丟進鐵鍋,煮上一陣兒晾乾,就成了新嶄嶄的藍線衣了。當然那勞保手套有定量,一人一月六雙,於是有人為省下手套,爛得指頭伸出來也捨不得換新的。那黑妞兒跟忽小月學針織正在興頭上,幾乎把省下的手套都拆成線團織就了兩條圍巾,一條染成了紅色,一條染成了藍色。

  黃老虎掂量著兩件麻纏事左右為難,在給忽大年報告之後,他想讓門改戶給省委也報告一下,這樣就不會被人揪住喊他瀆職了。但是門改戶卻提醒,這種事若形成書面材料不好收場,萬一上邊不認可,就只有人家說的、沒有自己說的份了。黃老虎心想,的確這兩人背景複雜,一個是忽大年的妹妹,一個是忽大年的前妻,搞不好把火暴脾氣點燃了,彼此就不好相處了。可是瞞著人家也不行,如果哪天上級在會上冷不丁喊出來,就把廠長面子丟了,絕對會把千仇萬恨集中到他身上的。可是,當他好心把事情說出來,人家一副不屑的樣子,又讓他不免有些後悔,似乎點個題就可以了,太多太細說明你下過功夫,現在又想過來裝好人。果然,當黃老虎出門時,忽大年盛氣凌人地窩在椅子裡沒抬頭,氣得他直想抽自己嘴巴。

  唉,這讓他想起臨解放那年了,當時他在部隊負責內保,發現送戲勞軍的一個女演員總愛在營房轉悠,跟小戰士沒搭兩句話就問有幾門炮能打多遠。他趁著演出空當,翻查了女演員的提包,發現有個小本子記著一個團三個連,一連三個排,一排三個班,每班一挺機槍,這不是人贓俱在嗎?抓住這個女特務沒準能立個一等功呢。他興沖沖跑進露天劇場把師長拽出來,咬耳朵證據確鑿,台上女演員有特務嫌疑。可師長把那本子翻了翻說:人家正演《秦香蓮》呢,你上去呼啦把人抓了,戲就沒法唱了,戰士們該有多掃興。他只好目不轉睛看著戲台上風起雲湧,等到演出結束了,演員們鑽進後台去卸妝了,他想此時正是抓捕的最佳時機,便又去請示師長現在抓吧?

  誰知師長眼珠子一瞪說:你抓個哩,我都問過了,那是採訪本,人家來部隊慰問,想順便了解一下部隊的情況,回去好寫一部反映軍民魚水的新戲,她對部隊基本配備不知道能行嗎?黃老虎一聽也傻眼了,好端端的立功機會就這樣錯過了。過了一段時日,他聽說那個劇團就是師長請來的,那個女演員還是師長的遠房侄女。他把這事嘟囔給了政委,沒想到竟讓師長知道了,那天堵在師部門口衝著他就是一頓臭罵,直罵得他眼冒金星,真想一頭撞死到牆上算了。從此他記住了,牽扯到領導的事再急再大,也要三思而後行。

  後來黃老虎思前想後,還是悶悶地進了省委大院,他在錢萬里辦公室外有點猶豫。這個錢大人對自己一直不冷不熱的,可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但這兩件事都牽涉到一把手,自己裝聾作啞也不是個辦法。而且上級了解下情的渠道多了去了,耳朵靈得能知道頭頂飛過幾隻蒼蠅,將來若通過其他渠道知曉了,那就成他黨委主持的問題了。所以,他必須給錢萬里提早作個匯報,以免節外生枝把自己給攪進去。

  錢萬里聽了黃老虎的敘述,眼珠子不停地轉悠,好像他身後藏著虎豹豺狼,停了半天才問:這兩件事,你們啥意見?這話問得夠刁喲,一來把球踢回到黃老虎身上,二來又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黃主持當然明白領導的招數,也太狡猾了,將來這種臭人卻扳不倒人的雞毛事,人家可以全甩到他身上,這都是他黃老虎的意見。所以,他儘管心在咒罵,臉上還是平靜地分析了兩人列為典型的利弊。

  等他說完了,錢萬里故作深沉地說:這個黑妞兒是個工人,還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又沒抓到她盜竊的證據就算了。這個忽小月群眾反映問題多,聽說在蘇聯實習就跟師傅不清不楚,後來又發現她向老毛子傳遞情報,現在又抓住了她通過侄子倒賣冰棍,你們可以通過「洗澡下樓」教育人,讓她思想上有所觸動。黃老虎想請省委先給忽大年作個通報,可錢萬里耍了太極,說:還是你回去轉達吧,他妹的事也是撞到了槍口上,不處理也說不過去。

  黃老虎回到長安沒有去找忽大年,反而回到辦公室生起悶氣來。這些機關大佬也太狡猾了,這涉及單位一把手的問題,嘴巴一張推下來,誰聽了都會感覺是我搗的鬼,讓大家覺得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但是推又能往哪兒推呢?黃老虎左思右想,最後把熔銅車間主任叫來講了上邊意思,可這個牛二欄儘管以前是廠長的司機,能提拔到主任的位子上,卻是他慧眼識珠決策的,但牛二欄聽罷卻頂上牛了說:上邊不是規定了「洗澡」範圍,限制在各自單位嗎?忽小月現在只是爐前班的操作工,讓她在全車間「洗澡」,不合適吧?氣得黃老虎捏著筆帽不停地在桌上蹾,蹾得牛二欄只好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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