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2024-09-29 11:02:22
作者: 阿瑩
忽大年不再想糾結黨委書記的帽子了,因為那份開發穿甲彈的報告遞上去,總部大院傳來一陣謹慎的掌聲,這意味著長安炮彈將會填補我軍武庫的空白。忽大年從西藏邊陲回來後,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儘管我們把印軍王牌旅打得落花流水,也不能排除對方輕敵的因素吧?
忽大年怎麼也忘不了,在中印邊境回撤那天,馬鐵龍哄他去給被俘的印軍准將「壓驚」,那傢伙已經做了戰場俘虜,旅長的架勢始終不倒,酒杯一碰,叉起一塊牛肉說:貴軍穿插偷襲,實乃僥倖成功,如果擺開架勢,誰輸誰贏將難預料。他一聽就笑了:兵者,詭道也,這有什麼奇怪的?哪想旅長大言不慚:兵者,君子之道也。忽大年氣得差點把酒杯摔了:我們是替天行道!但他始終沒有發作,知道這位準將的底氣,來源於他們的美意裝備,不停地像上課:現代戰爭是鐵甲的對抗。言外之意,我軍還是子彈加步槍。
這讓忽大年羞愧難當,他一回到長安就展開了穿甲彈的研製,一定要讓全世界知道,任何鐵甲在長安炮彈面前不堪一擊。可是他調兵遣將,上下動員,感覺老部下們沒有以前好使了,開始他一股勁上來就會發火,一個個像戲裡的太監,唯唯諾諾的,可下達的任務卻少有按期交差的,就連一幫老臣也變了嘴臉,揉搓得你硬不行軟不行,幾乎快把他的性子磨軟了。這天,他終於想了個辦法,讓人把黃老虎叫到面前。
咱們當年帶兵打仗,打一仗就要樹幾個英雄。
你發話,看誰行,樹起來就是。
焦克己是個老黃牛,為穿甲彈連家都不要了。
噢……?樹他可要慎重,他老婆傳出好多風言風語。
什麼風言風語?我咋沒聽說?
那個小山東,不光喜歡女人褲衩,還喜歡鑽女人褲襠。
黃老虎像掌握了特大敵情神神秘秘地說:焦瞎子整天在廠里忙碌,他老婆耐不住寂寞,隔三差五就包餃子燉粉條,招呼小山東去吃飯,甚至光天化日扽洗床單,一人一頭,一松一抻,街坊人都看不下去了。忽大年納悶問:這有什麼?黃老虎呵呵笑了說:有人看見他們把孩子哄睡著,兩人鑽進了一個被窩,現在滿街坊都在嚷嚷,就瞞著焦瞎子一個人,把這樣一個窩囊廢樹起來,廠里還不笑翻天了?忽大年哼哼:這算個啥屁事,他是他,老婆是老婆。
說服了黃老虎之後,忽大年跑到熔銅車間,徑直將想法告訴了焦克己,到時候戴上大紅花,兩尺照片貼到辦公樓下,大紅喜報寄到家鄉,也就光宗耀祖了。然而,焦克己聽到激動人心的想法,竟然像嚇到了,頭搖得若撥浪鼓說:樹我幹啥?搞錯了吧?忽大年詫異:不樹你,樹誰呀?
焦克己冒汗了,他把厚眼鏡取下來,撩起衣襟擦擦說:不是我不知好歹,是穿甲彈項目沒有進展,我當上了勞模,軍方還不笑掉牙了?我也就是回家少點,其實住在試驗工房,睜眼能看見銅料包,閉眼能聞到金屬末,心裡踏實呀,現在的關鍵是彈體結構定不下來……噢,現在我正有個重大情報要匯報呢。忽大年心想你要有收集情報的本事,老婆能讓人家鑽空子?
焦克己拉住他肩膀低聲說:昨天渭河廠請我去幫他們調一台油壓機,我一去就調好了,葉油子一高興,賞了我一個信息。忽大年急了說:焦瞎子,你快別繞了。焦克己聲音又低一度說:北京軍博的館長是他戰友,叫他去看了一個戰爭回顧展,有一輛展覽坦克被穿甲彈擊中沒有炸,如果我們過去把彈拆回來,內部構造不就一目了然了?忽大年有點將信將疑,葉油子為啥不給他說?轉而想想又說:以後你晚上回家睡覺,讓老婆孤守空房,時間長了也不行。可焦瞎子卻說:她呀,一點不孤單,四個小娃,夠她忙的,我回去多了,再懷一個才添累呢。
忽大年苦苦一笑走了,他想絕不能讓老實人戴綠帽子,這要在部隊早就叫人給收拾了,戰士在前方打仗,你媽的還有心插上一槓子。可是他回到辦公樓沒坐定,葉京生的電話竟打到他辦公桌上了,人家京味十足地提醒:我告訴你,動作要快,山西一個廠,也盯上那個穿甲彈了,聽說已經派人去拆了。放下電話忽大年挺感激這個北京人,現在掌握穿甲彈結構是關鍵,這個電話一字千金啊。
當天下午,忽大年就帶著哼哈二將,坐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也是第一次坐飛機,暈得他吐了一油紙袋子。可一進軍事博物館大院他就舒坦了,擺了長長一溜大炮坦克,好多裝備還塗有紅星,昭示著自己的戰功。果然,有一輛坦克前裝甲鑽進一顆穿甲彈,害羞地翹著半截屁股。這輛坦克是在中印邊境中的彈,可穿甲彈居然沒炸,連長駕駛負傷的英雄坦克,反摧毀了三輛印軍坦克,回來後便成了士兵觀摩的教具了。
忽大年迫不及待拉住館長說:我跟葉京生是同事,我們現在在攻關穿甲彈。
館長大笑:葉京生說他是搞炸藥的!忽大年連忙解釋:我們搞穿甲彈彈體,他們做穿甲彈炸藥,給個方便,把彈拆下來,我們帶回去做個分析。館長一聽便笑了:你們也不想想,要是能拆下來,戰士們早拆了,還能等到現在?現在彈和坦克已經融到一起了,要拆就得把坦克破毀了。忽大年在航班上就想到了,說:我派人,把車體割開。可館長頗為堅定:那可不行,這輛坦克進了軍博,就是紅色文物了,毀壞文物是犯法的。長安人為籌建工廠與文物人打了幾年交道,酸甜苦辣嘗盡了,知道什麼東西一旦定為文物就複雜了。
夜幕降臨了,他們也不想吃飯,忽大年領著大家來到一個戒備森嚴的大院,門衛進去通報了一聲,出來一個勤務兵,領他們沿著一溜路燈的方向,穿過一院一院灰瓦房,來到一處搭滿黃瓜架的院子。忽大年抬眼一看,激動得直撲過去,成司令雙手叉腰站在門口喊:多急的事嘛,還追到家裡來了?
忽大年還是第一次走進成司令的家,這是一間掛滿軍用地圖的書房,一面牆的書架,四個木扶手沙發,一張亮著檯燈的寫字檯。忽大年沒等坐下就開始報告:如果把未爆的穿甲彈拆下來,研製進度肯定會加快。成司令給三個玻璃杯斟上水問:你們看了那個展覽,看到我們與人家的差距沒有?
差距?什麼差距?倏然,忽大年瞥見書架里一幀簡筆肖像,他的頭嗡的一下,事先想好的內容竟遲鈍得說不出口了,似乎聽到走廊里還有個女人在說話,心緒一亂,如坐針氈,都不知後來成司令告誡了什麼,當他起身出門時,一個頭髮凌亂的女人擋住去路,混沌的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問:
你是長安廠長,你告訴我,可明是自己下的井,還是你派下去的?
忽大年頓時蒙了,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麼回答。成司令過去挽住女人胳膊,背著手搖掌示意他們快走,拐過彎就聽見成司令怒斥勤務兵:誰讓你說長安來人了?咋還嫌不亂呢?
好像北京的經歷讓忽大年受了刺激,回到西安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一會兒讓哈運來盯住產品質量,一會兒讓焦克己拿出科研計劃,似乎長安角角落落的齒輪,都在他的鼓搗下轉動起來。後來,他的目光盯在了那座灰色的專家樓上。
自蘇聯專家撤走以後,這座小樓被技檔科占了,半層是俄文資料,半層是技術檔案。這些日子,忽大年很不情願到這裡來,遠遠望上一眼,不管心情多麼爽朗,馬上就會像小樓外牆般灰暗下來,小樓是妹妹的傷心地,也是他忽大年心中的隱痛啊。
從西藏邊陲回來後,他一直想在小樓建立一個兵器情報中心。
可靳子卻在耳邊撂話:你屁股還沒坐穩呢,能不能琢磨一下,過年給職工多發兩斤帶魚?後來,他想了想還是叫上哈運來去了小樓,見到技檔科長宮玉華就說:你們整理老毛子的資料功不可沒,現在要盯住美國介紹兵器進展的《簡氏防務周刊》,打開長安人的視野,否則,就可能找不到發展方向了。哈運來聞聽一再恭維:廠長啊,你中印邊境這一趟,真是值大發了。忽大年反瞅著宮玉華說: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宮科長卻噘起紅唇問:科里多掛個牌子,增加不少業務,配不配人呀?
忽大年實在不願對這個女人發火,這倒不是此人漂亮得讓人心煩,而是這個女人也是地下黨出身,報到那天就串門般推開了他的辦公室,感覺她的臉蛋特別生動,兩片嘴唇紅得妖艷。忽大年看過檔案才知道,她是被我軍潛伏的參謀長先發展成妻子,後發展成諜報員的。可臨解放的頭一天,參謀長正欲帶她駕車撤離,特務從背後打了一槍,從此便一直在床上癱著了。後來參謀長主動提出離婚,可她聲言再婚也要三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忽大年覺得此女忠誠可嘉,不但提拔她擔任了技術檔案科長,還把人事檔案也歸併她管轄。
可那天,忽大年有點不耐煩地說:這個事,想通了要干,沒想通也要干!看看老外的武器動態吧,不要說美國了,就是印軍裝備的坦克,論速度,論威力,咱們都落後了一截子!
正當他憋住氣分析了情報中心的意義,焦克己喜滋滋跑來說,軍方竟然把插在坦克肚子上的穿甲彈送來了。這讓長安人如獲至寶,馬上安排人手測繪,但是忽大年又有焦慮湧上來,他在上報的科研計劃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這讓焦克己很是鬱悶,碰見忽小月路過配料室就喊:密謀啥呢?又遞上那份報告問:
你當了幾年翻譯,知道廠長這問號啥意思?忽小月睨眼一掃,說:這還不明白,忽大廠長有話要說唄。
第二天很多人接到了一個怪詫的通知,要去後山墓園舉行一個儀式。
大家感到驚訝,什麼儀式要在墓地舉行呀?黃老虎撓著頭過去想問一下,卻得到了一個曖昧的回答:這是行政工作,難道也需要溝通嗎?到了秦嶺山腳下,大家驚異地發現,在一面平緩的坡地上,蒼松翠柏,參差疊映,墓園深處一面石壁,竟覆蓋了一塊碩大的紅布,上面影影綽綽站著幾隻小白鴿,不畏陡峭,傲然不動,像要觀賞將要開始的什麼行動。
忽大年一步跳到隆起的土台上,像當年戰前動員挽著袖子,兩手向下一壓,山坡上就靜得只剩樹葉的嘩嘩了,而他喉管發出的胸腔共鳴,卻把人們心扉撞得嗡嗡直響:今天我把長安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叫來,不為別的,是要在這兒開一個穿甲彈研製的動員會,大家也別笑我神經病,幹嗎要到墓園來開動員會?大家看到了吧,墳丘後邊正面石壁上,刻有兩位英雄的雕像,一個是董存瑞,一個是黃繼光,我要告訴大家,這兩位家喻戶曉的英雄,是我們共和國的英雄,也是我們軍工人的恥辱啊!
什麼?什麼?大家聽到廠長意味深長的話頓感震驚,忽大年雙手又一壓說:
大家都想想,英雄也是人,一定也不想死,可他們手上沒有可以斃敵的武器,不得已才英勇獻身了。所以,我們這些兵工人面對英雄應該慚愧呀!所以,這兩位英雄是子弟兵的驕傲,也是抽打在我們脊樑上的鞭子!現在,這兩條鞭子高懸在此,拿下穿甲彈,應是長安人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時滿倉跑過去把紅布扯了下來,小白鴿騰地飛起來,石壁上兩位英雄冷峻地注視著長安人,旁邊還有一組浮雕有點憂傷地盯著大家。忽大年頓了頓又說:我為什麼要把長安的英靈也刻在山石上?就是要讓這些英魂永遠守護我們長安,也守護他們心心嚮往的工房。所以,我在科研所上報的計劃上畫了個問號,知道我問的什麼吧?問的是大家是否清楚我們肩上的責任!
這時忽大年目光掃到老部下說:老虎,該你說兩句了。那黃老虎遲疑一下沒挪步,顯然他在琢磨忽大年的「恥辱論」,不知有沒有犯忌?不知上級會怎樣判斷?所以他不能公開迎合這個冒險的論斷,便定定站著沒有動也沒吭聲。
忽大年惱怒地將手臂一揚,說:同志們,我們現在唱首歌吧?只見他雙手握拳,像拳擊一樣狠狠地揚起砸下,砸得空氣都嗞嗞地響,那樣子就像要砸爛什麼壁壘,把所有人都嚇得嘴巴開啟著,發出了斷斷續續的音符: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