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2024-09-29 11:02:19
作者: 阿瑩
曾幾何時忽大年以為自己又成為長安廠主宰了,走進調度室可以發布任何指令,沒有人敢掣肘頂撞;召開形形色色的會議,他可以從天講到地,沒有人敢交頭接耳;唯有的懊惱是他的書記職務沒有恢復,本來他已經恢復了廠長職權,對書記的恢復並不急迫,可那個黃副書記頂著黨委主持的頭銜,他這個委員也只能在黨委會上「聆聽」人家的小結。然而,尷尬還是以意想不到的面貌坦露出來了。
那天,他聽門改戶進門神神秘秘報告,公安部要來調查妹妹給老伊萬的信函,頓時感覺妹妹又遇到麻煩了,他本想把問題拖一拖,待事情涼一涼再做處理,沒有簽字就把文件退了回去,想著這份文件他不簽字不好傳閱。但是周末晚上,他組織兩台水泵把暴雨後的一攤積水抽淨,回到辦公樓陡然發覺了會議室的詭異,那個黃老虎竟然在召開黨委會,神神秘秘地在夜裡開黑會?什麼秘密要鬼鬼祟祟避開他呢?他畢竟是一廠之長,好賴也是一名委員啊,誰這樣狂妄到視而不見呢?如此藐視讓堂堂廠長忍無可忍,但是當晚他還是忍住了,這讓他聯想到那年那次傳達形勢報告,只禿嚕了一句俄式髒話,可第二天他還是把黃老虎叫到辦公室,將憋了一夜的怒氣撒了出來:
我實在不懂,為啥要避開我召開黨委會?
哎呀……怕你看見公安部這個函件不舒服。
避開我開會,我心裡就能舒服?
絕對沒想瞞你,是討論忽小月私信老伊萬。
那又怎麼了?老伊萬,蘇聯專家!
她發傻,把咱廠機密透露給了人家。
咱廠有啥人家不知道?小月也是為整理工藝。
就是考慮到這個因素,才從輕處罰的。
她已經下到熔銅車間了,怎麼還要下?
就是把她調到熔銅爐上,也算個處分,也好給上邊交代。
就為這個,長安黨委會要避開我?
哎喲,我的老首長呀,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什麼好心?根本就是驢肝肺!
你忘了,上級有規定,討論人的問題,直系親屬必須迴避!
忽大年瞪大眼,看著以前的老部下突然理直氣壯頂起牛來,好像還是第一次,他迎著老鷹眼游離不定的光澤,真想揪住狗東西的領子撕扯一番,或是朝他臉上狠狠唾上一口濃痰,然後一轉身拂袖而去。但是,兩人目光久久對視著,幾乎把牙齒咬酥了,誰都不肯先從鋒芒里閃出來。後來是門改戶聽見屋裡聲高推門進來,兩人才不無掩飾地重新坐下,辦公室便倏然安靜了,靜得可以聽見牆上鐘錶的嘀嗒聲了。
忽大年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覺到都是因為妹妹的過失,才使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讓他愈發糾結恢復黨委書記的決定,如果自己在黨委書記的交椅上坐著,他一個副書記敢伸出獠牙頂撞嗎?
當然,最讓忽大年於心難耐的是,妹妹去熔銅爐剛乾了幾天就出了事故,把自己燒傷了,活脫脫一個倒霉蛋啊,好比眼看著自己妹妹被蹂躪,自己還被拴著沖不上去,令人禁不住扼腕長嘆,像一頭困獸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卻又找不到釋放愁悶的渠道,看看身邊人似乎都不順眼了。
於是,他屁股剛在椅子上落下,便氣呼呼把門改戶叫來,劈頭蓋臉地訓斥:
你們辦公室咋這麼亂,我沒有簽字,文件咋能轉起來?門改戶大眼眨巴兩下,說:那是黨內文件,黃書記主持黨委工作,所以……忽大年啪一拍桌子站起來:
你咋當的主任?錢書記親自宣布了我恢復職務,到現在不見書記的任命文件,你們就不知道去省委問問?不知道主動替領導分憂解難?面對這一連串的斥責質問,小小主任一個字不敢駁,只把嘴唇咬得緊緊的,就像面對酷刑昂首不屈,直到他把一通脾氣發泄完,門改戶才屏住氣點點頭,給他茶杯續上熱水,那意思像是說,你罵累了,歇歇再罵吧,萬不能罵壞了身子骨哇。這當然又挑起了忽大年又一股怒氣,他驀地把桌上一摞文件報紙猛地推下,紙頁滿地飄灑。門改戶慌忙哈腰一一撿起,小心翼翼放到茶几上,像宮廷太監似的,一步一步退到門口,手碰到門把手,才反過身退了出去。
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天了,忽大年覺得黃老虎敢於晚上開會討論人事處理,一定是受到什麼鼓舞?門改戶之所以敢在他面前一聲不吭,一定知道什麼內幕?
他頓時警惕起來,抓起桌上紅機撥出呼號。這個加密的紅機全廠只有這一部,安裝後只接過成司令的來電,今天他顧不上許多了,直接讓話務員接通了錢萬里。
錢書記,書記的任命咋還沒到啊?
你把權都抓到手上,能忙得過來嗎?
你不是在我們幹部會上宣布了?
能恢復廠長職務,足以說明組織上對你的信任。
那黨委工作……我就不管了?
你說這個呀……你心胸要開闊……
後邊錢書記寬釋的話,忽大年幾乎一句沒聽進去,是聽到對方電話掛斷髮出了嘟嘟聲,才把耳機重重放回到紅機上,整個人像霜打了一樣呆呆斜倒在椅子上,腦袋沒精打采地耷拉著,似乎四肢血管也緊跟著一截截凝固了。他心裡明白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麻煩,讓領導對他的任命遲疑了,也使處於激昂之中的心態,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把他的腦袋澆透了。
他想出樓去透透氣,到車間跟工人們聊聊,東言西語,酸曲段子,常常會讓他焦慮的心境得到平復,幾乎是正對魔症的良藥呢。但就在他準備開門出去時,門改戶不聲不響地進來了,他把一個藍皮本遞了過來。忽大年感到詫異,問:電話記錄?門改戶卻神情閃爍低頭出去了。
他操起藍皮本一下子翻到摺疊處,原來是省委通知明天召開領導幹部大會,明確長安派一名黨委領導參加。咳,現在廠黨委最大的官就是副書記,當然是他黃老虎去了!他又翻到折起的一頁,是黃老虎前天打給錢萬里的,通話記錄一問一答詳細無比:
我們接到了公安部一個通知,說忽小月有通蘇的嫌疑。
這種事還用請示嗎?不嫌婆婆媽媽啊?
關鍵是嫌疑人是廠長的妹妹,黨委會咋主持討論呀?
這個還用問?黨委工作仍然由你黃老虎主持了。
忽大年沒看完就大徹大悟了,剛剛門改戶之所以吞吞吐吐,就是因為這頁記錄明確了他和黃老虎的關係,也就是說人家黃老虎主持黨委會師出有名,自己是委員,人家是副書記,當然是副書記主持了。顯然,所有煩惱都來源於這通電話,剛剛平復的心境又開始翻江倒海,不由得將記錄本朝門上狠狠擲去,砸到門框跌下來散了。
看來他們把矛頭又集中在妹妹身上了,這個難以調教的妹妹,好言相勸不聽,挖坑活埋不怕,調離崗位不在乎,如今又被銅水燒爛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活呢?唉,這個傻到家的妹妹喲,人家把你貶到熔銅車間,不光是給你難堪,也是在打你哥的臉,想讓你哥丟人現眼,熬不住了就給人家騰位子,你咋這麼叫人不省心呢?
倏地,忽大年想到一個人,這個人說話她也許能聽進去,就是聽不進去自己也算盡心了。於是,他撥通了交驗組的電話,膠東大蔥味的聲音傳過來,他不好強調自己內心煩惱,只說了忽小月受傷的消息,請她趕快去勸勸妹妹安心養傷,以後肯定有機會調出來。
忽大年說完感覺到一陣輕鬆,但這種輕鬆的感覺只維持了十分鐘,焦躁煩惱又湧上來了,又想摔東西了,抓起書架上穿甲彈模型就想扔到窗外去,管它會不會砸到人呢。突然,他手舉著模型又愣怔了,真的要扔嗎?似乎這個穿甲彈瞄準的是他的心障,可以擊穿壁壘讓他的煩躁釋放出來。
是的,忽大年對穿甲彈有一種特別的嗜好,一直夢想在工廠能增添摧毀鋼鐵裝甲的品種,否則那些席捲而來的坦克仗著鐵甲堅固橫衝直撞,若沒有可以壓制的撒手鐧就是失職了。固然戰士們的勇敢讓敵人膽戰心驚,但是用生命換來的勝利太過悲壯。所以,從中印邊境回來之後,他與一幫科研人討論了十二個半天,最後決定加快炮射穿甲彈試製,啟動肩式反坦克火箭彈預先研究,這兩種反裝甲武器,一個用於遠程攻擊,一個用於近戰,一定能把敵人裝甲打成廢鐵!
然而,這項任務一旦確立,就發現老毛子沒留下任何有價值的資料。所以他在電話里把已任科研所所長的焦克己叫到辦公室,盯著酒瓶底般的眼鏡囑咐:
這項任務非同小可,務必拿出讓敵人害怕的魔力來。焦克己嘆口氣:我一介凡夫俗子,哪有什麼魔力啊?忽大年手點他的額頭髮狠道:你的魔力就藏在這裡頭,發揮好能把人嚇趴下,發揮不好就是個榆木疙瘩。可那焦克己卻說:現在,我和支部書記就尿不到一個壺裡,能不能讓我一肩挑啊?這話恰恰點到了廠長腰眼上,現在的廠長已經瘸了腿,有何能力處理這類事情呢?
這時黃老虎反而精神抖擻,又戴上了那頂著名的黃軍帽,又開始在辦公室里背手踱步,每一個來回,都讓他的思考深入一步。其實,當他一接到公安部函件,就敏銳地感到忽大年的黨委書記可能要泡湯了,誰敢把特嫌的哥哥推到兵工廠黨委掌門人的位置上,一旦出了問題必然要追究責任,誰願意為了別人讓自己付出代價呢?
那個門改戶已經把記錄給忽大年看了,現在又回到了黃老虎辦公室。他倆本來沒什麼交情,可自打黃老虎免掉趙天,把他從車間副主任提拔到辦公室主任位置上,一個想撫摸部下的頭頂,一個想表達對領導的忠誠,從此有事沒事都要掏心窩子交流。兩人都揣摩忽大年看了電話記錄一定有火難發,只能困獸般在辦公室嘆氣搖頭,所以他倆一直靜靜地豎著耳朵,傾聽著走廊另一頭傳來的窣窣聲響,似乎風吹草動都會把倆人的神經激勵起來。
昨天下午咋那麼順呢?一切都是按著黃老虎的預想進行的。當時他把門改戶神秘地叫過去,把門閂反鎖上,名義上是商量怎樣處理公安部的函件,實際上是想給省委書記電話請示。當然,請示如何處置公安部函件就是個幌子,關鍵是要告訴第四書記,嫌疑人乃是廠長的妹妹,這才是他背後隱藏的心思。他知道,上級一旦知曉了忽大年有這樣的胞妹,是絕不敢把黨委書記的任命簽下來的。如此一來他依然可以就工廠黨務指手畫腳,依然是長安廠第二個掌舵者。
可是當電話接通,黃老虎一字不漏念了函件,馬上感覺錢萬里有點詫異:這有什麼好請示的,你們按規矩辦就是了。可黃老虎醉翁之意不在酒,電話那頭大概也聞到了「酒味」,只一句我知道了,便明確了由他繼續主持黨委工作。這話不但分量重,含金量也高,黃老虎聽一句,重複一遍,門改戶站在旁邊筆頭匆匆,就像搞監聽的話務員。
呵呵,真是天賜良機,那份電話記錄實在太重要了,那就是當前工廠黨政關係的綱,是他和忽大年之間的理性架構。明確了這個關係,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忽略了,至於排名也就不計較了,籌建時期他僅僅是人家的保衛組長。所以,剛才是他讓門改戶把電話記錄送過去的,一則告訴廠長息怒,黃老虎不是不懂規矩胡作非為;二則把兩人關係徹底攤開來,明示是組織授意而為,絕非黃老虎想與老首長分庭抗禮。
黃老虎覺得忽大年看過了電話記錄,就不該埋怨他擅自召開黨委會了,也不該埋怨他給省委書記請示了。而且,這些問題如果不請示,怎樣處理都會讓人找到毛病的,由他來主持研究,既顯示了他在黨委的地位,又給廠長解除了包袱。況且,忽小月也就是在熔銅車間換了個崗位,原來是文書,現在是操作工,既躲過了公安的追究,又把函件落實了。倘若自己耍滑頭,把忽小月上交公安處理,最輕的處罰也會關上一年勞教的,那跟關進監獄有什麼兩樣?所以,老首長冷靜下來絕對會想通,會拍拍他的肩膀點頭稱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