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2024-09-29 11:02:16
作者: 阿瑩
銅水無情,幾乎把美麗的姑娘推到了鬼門關。這一推,推得忽小月整個肚皮血肉模糊,每次換藥她都會聲嘶力竭地罵人,罵連福,罵滿倉,罵班主,罵忽大年,好像只有這幾個人被罵了不會被追究。可是,等到肚皮上一圈圈滲著濃稠血污的紗布終於揭去,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白皙的肚皮醜陋不堪,足有兩巴掌大的疤痕橫貫乳下,一塊塊新長的紅肉與一道道隆起的肉棱扭曲到一起,像撕開的麵團,那位笑眯眯的醫生還過來安慰:放心吧,不會影響以後生活的。
不會影響以後什麼生活?她問了幾遍才明白,是說不會影響她以後懷孕生孩子,也不會影響她社會交往,僅僅肚皮上汗腺減少,天熱發癢會不舒服。而且醫生不停地說:萬幸傷在肚皮上,臉蛋還是這麼漂亮。但是我們的小翻譯想了,這還不影響生活嗎?哪個男人揭開她的衣服,見到這般模樣敢上來擁抱?誰以後被她臉蛋迷惑上杆子,肯定就是個十足的倒霉蛋了,也許那個連福回來目光朝這一瞥,就會嚇得連退三步吧?
忽小月哭了,哭得悲痛欲絕,哭聲鑽進了住院部的角角落落,醫生護士一遍遍過來勸她不要哭了,哭壞了身體就劃不著了。可她心想,白生生的肚皮燒了這麼大一塊疤,儘管衣服可以遮住,那也是破相了,哪個男人願意抱著滿肚皮疤痕的女人過日子?哪個男人看著稀爛的肚子能不吐膽汁?也許哭聲可以趕跑恐懼,所以她早晨一醒來就哭,一直哭到太陽落山夜幕拉開。
滿倉也過來勸她不要哭了,這是人生命里註定的磨難,以後日子還長著呢,碰上啥難事都要會想,只要挺過去就會柳暗花明。忽小月當然想要柳暗花明,誰能發明什麼藥把肚皮修復了多好,可這咋可能呢?靳子也趕過來勸她不要哭了,哭得長安人都知道她毀容了,以後可咋找對象呀?忽小月心想傷疤沒在你肚皮上,站著說話不腰疼,但她知道靳子能來勸她也是好心,誰會勸病人往絕路上去?所以,她後來強憋笑容自嘲:以後哪個男的想來占便宜,我撩開衣服嚇他做三晚上噩夢。靳子手點著她的臉頰說: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了,就憑你這臉蛋,多少男人做夢都想親著你臉蛋睡覺呢。
忽小月苦澀地搖搖頭,兩人不由自主提到了連福,那個戴上手銬的工程師能去哪兒勞教呢?儘管長安人知道他倆已經結婚,同車押運已算不上作風問題,可是和一個有歷史污跡的人結合,就像掉到苦海里拔不出來了。所以,靳子讓她趕緊公開那張結婚證的真相,如今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沒人會追究以前押運的事了,那場折磨人的噩夢就算過去了。
而忽小月卻拒絕了這番好意,說:那張結婚證好多人都見了,假的也成真的了,他連福回來有良心就一起過日子,沒良心看我不順眼,再離婚也不遲呀。靳子嘆口氣說:月月啊,你這樣,就讓我和你哥一輩子背上包袱了,假的就真不了,當初我領你到街道辦去領證,是為躲避黃老虎作踐尋事,如果當初給你個開除的處分,把你攆到社會上,你喝啥吃啥?現在時過境遷了,可以公開真相了,無非說你當初撒了個謊,哪個人不撒謊啊?忽小月覺得跟嫂子話不投機,就合上眼帘裝作睡著了。
後來忽大年來探望的時候,她剛剛把一碗苞米糝子喝到肚裡,心裡依然是滿滿的苦楚。好像這幾天她一直在等待誰來,不是連福,他現在哪裡勞教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知道月月受傷了;不是滿倉,那個小和尚自從看她受了傷,天天往病房跑,那天車間派他去寶雞拉廢銅,走了兩天就急慌慌跑回來,還捎來一網兜御梨,說是當年供奉皇上的貢品,現在只剩兩三棵掛果樹了。那就是忽大年了?這個人還是她的親哥哥,是她在西安唯一的親人,如果治療失敗她得了敗血症活不成了,好像有話要對哥哥說的。但她一見到哥哥就有股氣從心底往上涌,你還是工廠的一把手,眼睜睜看著別人欺侮妹妹不吭聲,你也太膽小怕事了吧?
看到這個人假惺惺站到她面前,她強壓住一股股從喉嚨眼冒出的怨氣,等他把一網兜蘋果堆到床頭柜上,問起那天怎麼會發生這個情況,忽小月盯著天花板上一隻亂撞的蒼蠅沒應聲,她實在不想回憶那天的瘋狂了,誰知道自己那天抽了什麼瘋,來了那麼一通拍打,把好端端一錠銅料報廢了,也把她自己毀了。她冷冷地說:你是來搞事故調查的?忽大年明白妹妹嫌自己進門就問事故經過,便把口氣舒緩了說:我不是操你的心嗎?知道你不適應,以後可以換個崗位。
忽小月狠頂了哥哥一句:哼,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就在這兒幹了。忽大年聲音沙啞說:你知道嗎?那是抽你的皮,臊我的臉,這兩年我也夠窩囊,開啥屁會都要我迴避。忽小月倏然昂頭說:我就不懂了,我給老伊萬寫信,是不是為了工藝翻譯?別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咋就不能說句公道話?忽大年嘆口氣說:我當然說過,可咱倆是兄妹,說話沒分量,都以為我想包庇,想大事化小。
妹妹驚訝地看見哥哥的眼睛潮了,便把頭扭到一邊不吭聲了。忽大年討個沒趣,只好悻悻地走了,顯然妹妹對哥哥有了很深的成見,以後哥哥隔三差五派子鹿來送餃子送雞湯,也沒能把妹妹脾氣捋順了。
等忽小月肚皮快結疤了,換藥時也能耐受疼痛了,黑妞兒穿著藍大褂風風火火推開病房門,看見她大喊一聲:小月啊,咋是你呢,我早聽說熔銅車間出了事故,有個女工被銅水撞了個跟頭,可我就沒往你身上想,我是剛剛聽說受傷人是廠長妹妹,才火急火燎跑過來,看我工作服都沒顧上換,你這是咋弄的呀?忽小月苦澀地笑笑,她實在不願複述那個恐怖的過程。黑妞兒看見滿倉在旁邊削梨就說:我晚上陪你吧,拉屎撒尿的,你一個病人不方便。
滿倉把御梨遞給月月說:我們熔銅班就她一個女的,你能來最好,我們這幾天只能在走廊待著,聽見護士叫了才敢進來。黑妞兒說:你們班都是男人,心都讓狼叼去了?咋叫一個女人干那麼危險的活?說著她接過梨一切兩半,擱到床頭柜上,滿倉一個勁嘟囔:人在病中,囫圇吃梨,切開幹啥?忽小月掙扎著起身去取,不由得哎哎一聲倒抽口氣說:不怨人家滿倉,你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數落。黑妞兒嘿嘿一笑說:不管咋說,他們的責任跑不了,你瞅你這身子板,本來是扭給老毛子看的,現在糟蹋成這樣咋扭啊。忽小月苦笑著說:什麼扭給老毛子看,那是翻譯。黑妞兒轉而又說:這麼細小的腰,本來是在戲台上撩撥男人的,你們讓她去吊銅水,長安男人都死光了呀?
小翻譯忽然靠近黑妞兒壓低聲音說:我就想不通,連福咋就沒有一點音訊?
我記得他說過在金石凹煤礦,就悄悄給他寄了一封信,那天竟然給退回來了。黑妞兒想想說:退就退了,到時候人就回來了。忽小月蹙起眉:什麼呀,信皮上貼了個退信條,還寫了四個字「查無此人」。黑妞兒寬釋:那你肯定把地址寫錯了。
忽小月苦苦一笑:我也以為地址記錯了,可我一看那四個字……咳,你知道誰寫的?黑妞兒搖搖頭說:我哪能知道?忽小月憤憤說:是連福那狗東西的字。黑妞兒微微一怔說:男人有良心的不多,也許他有難處。
滿倉聽著兩人數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提上水壺去打熱水,還抓了兩個梨去洗,進進出出忙碌不停,終於把黑妞兒給惹火了:滿和尚,我給你說吧,月月不能在熔銅爐幹了,你明天就給廠長說去,你不敢說,我去找他,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她看見滿倉驀地抬起頭,那表情分明在問,你咋敢如此放肆,便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只好打圓場說:儘管月月不在乎,可長安人看不下去。忽小月忙打斷話:黑姐,我現在挺好的,我已經不想回機關了,機關人有事沒事盡愛看人笑話,在車間但凡有點事,大家都會圍過來幫忙,那天聽說要給我獻血,師傅們齊刷刷來了,你瞅現在樓下就坐了一幫子,我為啥要走呢?
但是,這種快樂實在太短暫了,當病房探視人都走了,忽小月獨自躺在病床上也不知該想什麼,只是望著天花板上的污跡琢磨,那裡像山峰,那裡像河流,那裡像海浪,那個角落像一個人盤腿打坐,旁邊還有一炷高香,多像達摩面壁喲。後來見滿倉進來,她問:你看房頂上像不像你?滿倉仰頭朝天花板瞅了半天不知所以。忽小月笑了說:你真笨,你看那個角上,像不像你盤坐在那兒面壁思過?可滿倉朝那角落怎麼瞅也瞅不出頭緒,但他看到小翻譯終於咧嘴笑了。
忽小月似乎迷戀上天花板了,說:你能不能找架照相機,我把它拍下來,就是一件藝術品,我在莫斯科看過一個畫展,儘是這種線條的畫,指不定那些畫就是從爛牆上發現的靈感。滿倉卻說:忽翻譯,這些天你一直愁眉苦臉的,看見你笑,是傷勢好些笑了,還是苦中作樂?忽小月嘆口氣說:人都這樣了,開心能咋樣?不開心又能咋樣?
滿倉搖搖頭說:這都是命,人這一輩子溝溝坎坎都是命里註定的,你這樣想心裡也就不苦了。忽小月眼圈又紅了又想哭了,問:我的命可能就是個苦命?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善終?能不能去那個極樂世界?滿倉緊張地朝門口張望,說:你可不敢跟別人亂說,我這些天為勸導你開心,賣弄了幾句佛經,如果讓人發現了,給我戴上個迷信帽子,不打倒也要下放的。
忽小月笑了說:你叫樓下的師傅都上來吧,不要天天在樓下候著了,啥時要輸血,醫院會通知的。滿倉趴在窗口喊了兩聲,工友們就一個個進來了,自從上次他們從被窩拉到醫院抽血,大家就害怕耽誤,每天都有人在病房樓下蹲著,連吃飯都是換班去的。後來她的傷口癒合了,忽小月讓大家不要在醫院等候了,但工友們出了醫院大門,一嘀咕又跑回來了。忽小月時常聽見他們閒聊,北京的十大建築是不是都建在長安街上?飛機起飛是不是拖車拽的?當然,他們也會低聲細氣地談論女人,男人談女人會上癮的,哪個女工的嘴唇紅,哪個女工的皮膚嫩,上去擰一把會不會翻臉?忽小月聽得笑了,便把誰拎來的蘋果一個一個扔下去,工友們笑著接到手上,卻不肯咬一口,過一會兒又讓人拎進了她的病房。
半年以後忽小月拎著一個網兜,心裡慌慌地上班了。
本來哈運來已經捎話準備給她調動工作,但她一走進熔銅班就被裡邊的變化感動了,她的工具柜上居然有一隻注滿水的藥瓶,插著幾枝黃燦燦的野菊,五個月沒來工具櫃卻擦得乾乾淨淨,連門鼻鎖縫都不見灰塵。更讓她驚詫的是,牆上掛的出勤表,在忽小月那一欄,全寫著「工傷」。是工傷就能享受待遇,可以去大醫院看病,退休後還有補貼,多少人有病想混個工傷待遇,忙活幾年也沒個結果,而她沒操心就戴上了帽子,誰這麼有心呢?
忽小月說:我謝謝大家了。小河南湊上來說:這個你就別謝我們了,都是人家和尚,每個禮拜一上班,先給你擦柜子,我說等你上班再擦也趕趟,可他偏不,比給他自己柜子都擦得細。滿倉擺擺手,說:順手的事,大驚小怪。說著沒等回應就出去了,忽小月望著那寬厚的脊樑有些感動,眼眶熱乎乎的,急忙做了個攏頭髮的動作把湧起的感動掩蓋了。
我都成這樣了,你們還拿我當仙女?忽小月那天洗完澡端著臉盆,看到工友們都蹲在門口注視,便想對滿倉調侃一句。滿倉笑了問:你成啥了?你美得像仙姑呢。忽小月一聽也笑了,她跑進休息室,把小圓鏡擺到工具柜上,瞅著鏡子裡紅撲撲的臉蛋,用把木梳一遍遍梳著秀髮,沒有花卡,也沒耳飾,圓圓的臉龐還是那麼白淨。都說女人過了三十就顯老了,可她怎麼看也比那些女工們順眼,若把頭髮攏到頭頂紮成馬尾狀,活脫脫一個生龍活虎的中學生;若是把辮子梳成兩根耷到肩上,就是司空見慣的鄰家妹。
那麼,今天梳成什麼樣子好呢?她朝鏡子耍了個鬼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