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2024-09-29 11:02:12
作者: 阿瑩
當天,忽小月就到熔銅車間爐前班「改造」去了。
那個班全都是男工,她以前每天來送報紙取考勤,遠遠就能聞到男人的煙味汗味,可她從沒踏進一步,只是站到門口把報紙朝窗口一扔扭身就走,現在她不得不皺眉走進爐前班更衣室,全班人毫不掩飾地盯著她的臉、她的胸、她的臀,盯得她脊梁骨發麻。這地方女人敢待嗎?沒準會讓他們踅摸出什麼花邊新聞來,她就更成食堂飯桌上熱議的話題了,沒準會編得活靈活現,那她在長安還咋活人呀?
正當她靠著門框發愣,忽然有熟悉的聲音傳過來:不要盯著看了,又不是不認識,以後天天在一起。忽小月扭頭看是滿倉進來了,手拿一沓手套遞給她說:
勞保用具我幫你領了,牆角這個工具櫃你先用。
這間休息室,實際上就是在廠房角落搭起的一間小棚屋,廠房有十多米高,工棚剛剛過二米,單磚牆,瓦楞頂,吊車移動的燈光不時從上漏下來,靠牆是半圈工具櫃,都是利用炮彈箱做的,豎起來翻蓋朝外,內里架上隔板,儼然就成了有模有樣的工具櫃了。忽小月發覺滿倉還是個乾淨人,箱裡襯了牛皮紙,工具在下,工衣在上。她不好意思地說:你幹嗎讓給我呀,我去搬個彈箱立到這兒就是了。滿倉笑笑說:你以為找個彈箱就能用?還要釘隔板,上門鼻。忽小月摸著光淨的工具櫃,發現牛皮紙還是新糊的,邊角可觸到軟軟的糨糊疙瘩,心裡湧起一陣近來少有的暖意。
忽小月從翻譯貶為文書,又貶為熔銅班的爐前工,可謂是一貶再貶,她似乎也曾閃過一絲念頭,要不要找哥哥想想辦法,他已經恢復了廠長職務,算是堂堂一把手了,咋能看著自己妹妹被人欺侮?別看從文書到爐前工,那可是從幹部到工人了,打人也不能打臉呀?但她又不想去找哥哥,她來廠里做翻譯就沒找過人,這會兒就更不想找他了,何況他打來的那個電話把什麼都暗示了,大概也想把他自己撇清了。唉,什麼狗屁哥哥,整天就知道琢磨自己的光輝形象,啥時念及過親情呢?
靳嫂子倒是來車間找過她兩次,一次是請她禮拜天到家裡包餃子,她說要去翠華山秋遊推辭了,一次是靳子佯裝來車間洗澡,端著臉盆跑到熔銅爐邊貼耳說:公安現在死盯著,你哥現在不好說話,等過上一陣兒找機會再調回去。忽小月知道她是哥哥派來當說客的,哥哥應該知道,我就是找老伊萬求證了幾個工藝單詞,他們公安不明就裡把信扣了,你們當領導的就不能去解釋解釋嗎?你們以前沒少和老伊萬推杯換盞,幾乎每天都要去請教大大小小的難題,至於這麼冷酷地把個弱女子放到熔銅爐上烤嗎?可靳子還透露,人家公安甚至提出要把她放到煤氣爐去,那裡跟煤灰打交道更髒更累。忽小月沒再搭理嫂子,這裡噪音轟雜,空氣污濁,天天臉上身上落一層粉末,一天下來鼻孔烏黑的,難道站在這兒還算是享福了?
所以忽小月對滿倉的殷勤有些感動,隔三差五就塞給他一個饅頭。那爐前進料出料太苦太累,女人也只能安排在操作台上,忽小月以前見過這個半米見方的綠台子,上面有十多個按鈕,必須記准,一旦按錯,就可能把一爐料廢了。滿倉一遍遍給她講解按鈕的要領,按藍鍵,配料入爐;按綠鍵,銅水出爐;按黃鍵,銅板吊起……注意,絕對不能按這個紅鍵。其實培訓了半天,她就完全掌握了要領,但滿倉卻陪了她三天,才放手讓她單獨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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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由於熔銅班出現了一名漂亮的女工,車間澡堂的開放時間悄然變了,每天下班前滿倉都過來催她先去洗澡,如果哪天正好是女的洗澡時間還好些,如果哪天是男的時間,門口就會堵上一群虎視眈眈的男工。而她這時反而找回了當女人的感覺,端盆出了澡堂門,甩甩濕漉漉的頭髮,仰起蒸紅的臉龐,且把男人的欲望撩撥得恨不能從眼眶裡射出子彈,常常走進休息室還能聽見放肆的議論。
你說這忽小月進了澡堂啥模樣?
你老婆脫光了啥樣,她就啥樣。
她脖子白得像瓷瓶,捏住啥感覺?
我又沒捏過,我咋知道?
對了,和尚抱過,問問他是啥感覺。
正說著滿倉就過來了,幾個人沒搭幾句話,就噼噼啪啪開仗了。她不知道滿倉當時在浴室抱起她是怎樣的感覺,只記得自己當時僅僅穿了背心褲頭,披頭散髮,渾身淋透,哪個男人見了都會有衝動的,那連福見了她身體就會像條瘋狗撲上來,也許和尚修煉過千年佛經,掌握了什麼氣脈,能控制住男人昂揚的血性,可不管咋樣,自己再也不能犯那低級的錯誤了。
忽小月當然聽見了外邊嘻哈的廝打聲,但她沒有出去,只是朝鏡子裡的臉蛋瞅著,心想這張臉蛋愈發地尖了,也愈發地憔悴了。小時候哥哥特別喜歡擰她的臉蛋,這就是他親人的方式,好像擰得越狠愛得越深。後來進了長安她長大了,哥哥再也沒擰過她臉蛋,只有連福死皮賴臉摸過親過,就像只餓極了的饞貓,只要周圍沒人就會湊上來親一口,那歪歪的嘴唇貼到臉上,感覺也挺刺激的,身上都像過了電麻酥酥的。忽小月想到這兒不由得摸摸臉頰,朝著鏡子做了個鬼臉。唉,那可憐的連福現在不知幹什麼呢?怎麼勞動改造連個信也不能寫嗎?回廠制皮碗她叮囑過幾次,不管多難多累都要回信,你不知道看不到信心有多苦。連福當時是點了頭的,可人一走就再不見音訊了……如今她也成了被公安控制的對象,兩個人就成一對天涯淪落人了。
似乎這樣簡單而又重複的工作,讓忽小月的心態和生活變得平靜起來,她感覺自己就像熔銅爐上的螺栓,被緊緊扣在永不停歇的鋼鐵上了,隨著坩堝傾倒銅水的聲響上崗,伴著銅板停放的咣當下班,即使上廁所也急里忙乎的,沒等泄完就要提上褲子往回跑。有時候她站得渾身麻木,爐前工都到點去食堂了,她還在張望有無銅水倒出來,一股血紅,刺人眼疼,碰到什麼頃刻間就會被裹住熔化。
她還時不時會湧起一陣陣幻覺,如果人掉進熔爐會是啥樣兒?會燒得連骨頭渣都沒有吧?會不會在銅錠上留下一個人形的痕跡?誰又會是那個燒蝕之人呢?是連福嗎?哎呀,絕不能是那個歪嘴的鴨舌帽,他已經夠可憐了。是黃老虎嗎?怎麼每次工作調動都是他出面,他怎麼執行公安的命令這麼堅決?可這個人的心太綿細,絕不會掉進去的。那是忽大年嗎?不行,不行,這個人畢竟是自己的哥哥,自己的親哥哥呀,打斷骨頭連著筋呢。那是門改戶吧?那傢伙心眼太鬼,背後沒少說她的壞話,可是……那也到不了扔進熔銅爐的程度……
那該選擇誰呢?一個人若撲進上千度的銅槽,多壯的身體都可能瞬間就熔得無影無蹤了,絕不會留下一點點痕跡的,就像一股風吹散濃濃的烏雲。想到這兒,她的脊梁骨嗖嗖發冷,好像牆角的風扇裝到了背上,冷風鑽進了工衣,鑽進了骨骼,攪動了五臟六腑,讓她不斷地猛打寒戰,等到她的思維又回到操作鈕上,內心才慢慢平復下來,她不由得左右偷窺,生怕誰發現了腦子裡剛剛的瘋癲幻覺。
她煩極了,這麻煩怎麼總是追著自己跑啊?這個車間她覺得只有滿倉人好,又厚道又勤快,還能容忍她發飆。那天她上完廁所回到操作台,莫名其妙地沖人家發起火來,罵人家是地主黃世仁,是資本家的走狗,沒有一點點人性,也不知讓人輕鬆一會兒,就知道生產、生產、生產,都快把人逼成機器了。突然,她罵著罵著瘋狂了,雙手亂舞亂叫,猛地將那操作台一通噼噼啪啪拍打。
驀地,熔爐里的坩堝突然吊起來,又咣的一聲砸到地上,銅水四濺,滿天紅遍。忽小月倏然愣怔了,剎那間感覺肚子被狠撞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了。
等她慢慢睜開眼帘,看見周圍站滿了人,忽大年、黃老虎、滿倉、門改戶……還有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
當時,沒人埋怨她突然爆發的失控行為,只是告訴她剛才那一幕太危險了,那爐銅水像一團超級蜂巢被摔到地上,濺得到處都是銅水,碰到啥燒啥,沾到誰燙誰,滿車間鬼哭狼嚎的。奇怪的是坩堝邊的人,只濺了些許銅沫沒見大傷,卻有一團銅液飛越操作台端端打到了她的肚子上。
天哪,可能有隻神奇的手操控著那團銅水,如果銅水再高一點,肯定就毀容了,就把女人的驕傲毀掉了,再低一點,後果更難堪,肯定把女人的珍貴熔掉了。忽小月不想回答任何問題,睜了一下眼皮就閉上了。
萬幸,萬幸……
多虧,多虧……
這話都是誰在說?好像有忽大年,有滿倉,有哈運來……似乎大家都在說,都在告訴她一個嚴酷的事實,她剛剛從一個危險境地僥倖逃生。如果……如果什麼呀?你們早幹什麼去了,現在來看我的笑話?忽小月想,如果那一鍋銅液再濺高半尺,她是不是就昏死過去了,那她也就永久解脫了,她實在不想在這個神秘的長安廠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