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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2024-09-29 11:02:09 作者: 阿瑩

  後來忽小月醒悟,哥哥沒能恢復黨內職務是自己連累的。

  事情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當時工人們的伙食比上年好多了,肚裡的油水也不知不覺綿厚了,臉上也慢慢浮上了紅暈。但是,蘇聯專家留下的工藝資料依然堆積如山,如何翻成漢語融匯到工藝里,還有一個緩慢的消化過程。長安能撇拉幾句俄語的,有一百多號人,大都是在蘇聯實習時攢下的本領,可要把那些俄文演變成流暢的漢字,也只有兩三個人,忽小月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可她在熔銅車間當文書,無論如何也屬於大材小用的。

  終於有一天,牛二欄又通知她去技術科幫忙,她自然順從地過去了。儘管在那棟小灰樓里已沒有她的辦公桌,也沒有分配固定的翻譯編號,但她好像成了科里的大忙人,誰都想把她叫到身邊釋疑解惑,有的問題其實一點就會,但是她不說人家就得琢磨好久。那位劉娜就來問字典上有個詞對應的是舞蹈,機器怎麼能舞蹈呢?小翻譯笑了,放在這裡就是震動的意思,大家恍然醒悟放聲笑了。

  但是也有些問題涉及工藝經驗,忽小月也拿不準了,而且這類問題越來越多,直譯成漢語就成笑話了。其實也沒人任命她是翻譯老大,可她自己感覺不自在,搜腸刮肚想尋找準確答案。但是有些問題還是令人費解,常常風馬牛不相及。這天她在宿舍整理抽屜,看到老伊萬寄來的元旦賀卡,豁然打開了思路,何不把問題集中起來問問老毛子呢?於是,她把所有疑問整理到一本軟皮抄上,裝進牛皮紙公函信封,端端正正寫上伊萬諾夫的地址和姓名,又貼了五角錢郵票,騎上自行車將信扔進了街邊的綠色郵筒。

  從此,忽小月開始了一個熱切而又焦灼的等待,她覺得老伊萬看到信,一定會放棄禮拜天休息答覆的,如果一天解釋不完,他會第二天不睡覺也要一一闡述。忽小月熟悉這個俄羅斯人的秉性,當年為了解決退火爐溫差超高,一連三天不睡覺,弄得專家樓所有人都得陪著他加班,等到解決了問題竟然趴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吃飯都懶得去餐廳,服務員端到房間吃完又躺下呼嚕起來。忽小月通過蘇聯實習時的郵戳算過,一封平信,路途八天,加上老伊萬覆信時間,來回差不多要十八九天。所以半月以後,忽小月每天都要跑進工廠傳達室,去瞅瞅有無國外郵件,一周沒有,兩周沒有,三周還沒有,這讓忽小月有些沮喪了,送別時信誓旦旦言猶在耳,以後有什麼問題,寫信問我,隨到隨復,難道都是客套應付嗎?這個老毛子似乎也不靠譜啊?

  

  忽小月後來懷疑寄出的平信路上走丟了,就又抄了一份,並以掛號信形式,寄給了托翁莊園邊上的伊萬諾夫。她知道掛號信走得更慢,一個月以後她又開始天天往傳達室跑了,期望哪一天會有蘇聯圖拉市的函件寄過來,但是一次次讓她失望了,傳達室老張頭說,自從老毛子撤走以後,就沒見過國外來的信函,讓她不要天天跑了,如果有了他會第一時間通知她的。

  也有好心人提醒她,現在中蘇關係緊張成這樣了,蘇聯撤走了專家就是想給我們難堪,內部都將他們稱為修正主義了,伊萬諾夫就是收到信件也不敢給她回復的,誰不擔心被自己祖國疑為奸細啊。忽小月想想也是的,現在去圖書館借俄文版的書籍,登記的明細都多了幾行,竟要填上成分和籍貫,到了時間一天也不能拖延,還要一頁頁查看有沒有撕扯痕跡。

  難道自己又冒失了嗎?她把一摞剛剛譯好的工藝校對停當,保衛科突然打來電話叫她過去,她以為可能是連福有了消息,不知是福是禍,放下筆頭急火火地去了。可是一進門見到一高一矮兩個公安,臉色冷得像家裡剛剛埋葬了親人。

  高個子公安上來就問:你是不是給蘇聯什麼人寄過兩封信?她想都沒想就說:是啊,我把工藝翻譯中的難點匯總了,請教蘇聯專家伊萬諾夫,可是三個多月了也沒回信,我現在正為這事熬煎,要不要再去信催促。這時矮個子公安從挎包掏出一包牛皮紙袋,抽出一件問:是不是寄的這個?

  忽小月一看那信皮就知道是她寫的,她想拿過來看看裡邊內容,高個子公安手一擋沒讓她碰,取出一沓信紙伸到她眼前抖了抖,又從另一牛皮紙袋掏出一本軟皮抄,又伸到她面前嘩嘩抖了抖,問:這都是你寫的嗎?忽小月瞪大眼睛點點頭:是啊,有問題嗎?這一個一個傾斜的俄文字母都是她寫的,她太熟悉那一個個問題了,可這些信怎麼會在他們手裡呢?

  高個子公安盯著她說:經過我們初步比對,這兩封信涉及大量的軍事機密,說吧,為什麼要通過這種方式傳遞情報?忽小月啊一聲驚叫:什麼?傳遞情報?

  整個長安廠都是人家援建的,我們在整理人家編寫的工藝,有些數據不清楚,我整理出來請教人家,怎麼是傳遞情報?你別嚇唬人,我可膽小啊?矮個子公安卻說:你不要狡辯了,這些信件說明你有重大嫌疑,現在只是初步審查,我們還要找俄語權威審看了再說。忽小月有點發蒙:那好那好,你快叫人去審查吧,就不怕是笑話?高個子公安拿出一張表格讓她填了再走,在填到家庭關係時,她在忽大年名下猶豫了一下,填還是不填,人家別以為我在拉大旗作虎皮,但不填更不行,人家會認為她想隱瞞什麼,於是她端端正正填上了「忽大年」三個字,那兩公安交換一下眼神輕聲問:

  忽大年是你啥?

  是我哥呀,我親哥呀。

  她根本沒想到,第二天當她走進技術科小灰樓,所有人都冷漠地睥睨她,似乎都想刻意躲開。連她想給誰幫忙校對,一個個怕她有傳染病似的退避三舍。

  很快負責工藝翻譯的宮科長把她叫去問:誰讓你把我們的工藝問題報告給蘇聯人了?忽小月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急忙把前前後後解釋了一遍。但閱歷深厚的宮科長陰著臉說:你應該知道呀,咱們是兵工廠,所有問題都是軍事機密,你怎麼能擅自告訴蘇聯人?還說得那麼具體?忽小月委屈地說:人家是專家,是師傅,我們是學生,是徒弟,徒弟給師傅請教問題能算泄密?科長嘆口氣說:我說你就是不懂,不錯,我們廠是人家援建的,我們也比人家落後,可落後的地方更需要保密,你問的那些問題內行人一看,就把咱廠的生產狀態推算出來了,這可不是個小事情啊。忽小月看著科長的嘴一開一合,不由得心驚肉跳,手攥的一捲圖紙很快就被汗水洇濕了。

  後來黃老虎派人把她叫到辦公室說:你瞅你哥剛剛復職,你就給他添了這麼大一個麻煩,你還是先回車間避避風頭,等事態平息了再回來。忽小月忙問:是啥事態?還要等平息了?黃老虎悶悶地說:我告訴你,嚇你一跳。忽小月催促:

  咋了?你說嘛?黃老虎試探:你真的不怕?忽小月冷笑:我現在怕啥,也就是熔銅車間一個文書,連丈夫關在哪兒都不知道。黃老虎本來想解釋,讓她回車間是保護措施,怕她不理解又跑到廠長那裡攛掇,鬧得上下不愉快,現在聽她這樣胡攪蠻纏,老鷹眼瞪大了說:人家公安局已經把你檔案調走了,是把你當間諜當特務看呢!忽小月倒吸口氣再沒吭聲,雙手絞著衣角僵住了,眼淚吧嗒吧嗒滾出來,掉到地上碎了。

  也許沒找到進一步的證據,也許還有別的原因,公安局沒有抓捕忽小月,只是通知長安廠將此人調離要害崗位。想不到那區區文書,每天記個銅錠產量,收個考勤,發個工資,也算要害崗位呢。

  忽小月氣惱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閉著眼睛睡不著,腦海像過電影一樣閃過這些日子的片段,她實在想不通自己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難道想方設法解決疑難是間諜行為?快下班時忽大年給她打來電話解釋:這是個臨時措施,人家公安盯著呢,你先下去吧,以後再調回來。忽小月聽罷,一句沒應就把話機從耳邊放下,只聽哥哥在另一頭喂喂地喊,她蹙緊眉頭哐地摔下去再沒理睬。

  後來她才知道,公安局把嫌疑人忽小月和忽大年的關係秘密上報了,錢萬里在恢復哥哥黨內職務的文件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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