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2024-09-29 11:02:06
作者: 阿瑩
那天,黃老虎似乎喝多了,忽大年歪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卻知道提醒門改戶一定把人送到家裡,黃老虎直說沒喝多不用送,卻對別人的攙扶沒有拒絕,可等人走到街坊路燈下,才感覺這樣狼狽實在有辱斯文,便硬推開攙扶人踉踉蹌蹌朝家走去。
其實,黃老虎當時並沒有喝醉,只想給忽大年一個下馬威說:知道東府流傳的一首民謠嗎?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這忽大年為去北京還編了個謊,直到總部來了通知,他才知道是去執行保障任務。其實,他當時可以找一百個理由,擋住忽大年進京的企圖,但他想了想還是在出差借款單上簽了字。可就這一簽,竟然讓人家演了這麼一齣戲,不但把處分取消了,還成了個英模人物,一下子官復原職了。
省上有個小老鄉悄悄耳語,他之所以一直主持沒能扶正,根本不是因為弟弟賣了幾個紅苕,而是嫌他給右派分子帽子摘多了。可他那也是為了調動上下積極性,何況上邊通知我們甄別,不就是摘帽的意思嗎?那幾個戴帽人都是長安廠骨幹的骨幹,多挽救一個就多增添一份力量。咳,那忽大年搶險關頭燒香磕頭,咋就不算問題了呢?似乎人家降成副廠長的日子,沒見鼎力相助,也沒見橫炮亂飛,反倒遇事唯唯諾諾,像個剛提拔的新人。當然,老首長心裡一定不服氣的,是表面上愣裝出來的。尤其今天這頓酒菜,味道可就多了去了,這兩年雖說沒有撕破臉,但在一個鍋里舀飯,哪有鍋鏟不碰的道理,所以他故意嚷嚷著首長請客,也就是擺出一個緩和的姿態,可人家居然真的擺了一桌,真可謂宰相肚裡能撐船呀,三杯酒下肚什麼齟齬都一風吹了。
這種人厲害,真正的厲害喲!好在至今上邊沒有明確忽大年恢復書記職務,這讓他在難堪中稍許有點安慰。副書記就副書記唄,仍然可以主持黨務,只是排位排到正職後邊了。當然,所有這些忽閃的內心私密,他是絕不敢流露半點的,本想著應付幾杯託詞而去,可那靳子又當著人面把黑妞兒不加遮掩地拎出來,不由得又把他拖入了情感的谷底。
黃老虎終於明白了,當年首長為啥要招黑妞兒進長安了。沒有隱私在人家手上握著,他咋可能讓她當上檢驗工?這麼多年黑妞兒論模樣論資歷,絕不難找到對象的,可她為啥一直孤身一人呢?為啥連自己這般條件都沒反應呢?為啥會質疑是他導致了忽大年的降職呢?
這完全是誤會中的誤會呀,似乎現在都可以說清了。他不由得朝燈光簇簇的單身樓挪步,走近了燈都亮著,哪棟樓是女工宿舍?哪個窗口是膠東女人的?
他咋一點不記得了?唉,他一想起那天的魯莽就後悔,那天他一進單身大院,就看見女工樓四層窗戶掛著紅褲頭,這簡直就是挑戰他長安主持的權威啊,所以他一跺腳甩手上去了。已有一段時間了,女工樓外晾曬的褲頭常常不翼而飛,保衛科安排了暗哨也沒抓住人,後來突查衛生發現上夜班的小山東,鋪下藏了十多件女人的褲頭,這小子居然每天要捂著女人褲頭才能睡覺。顯然,這些花花綠綠的褲頭,攪得單身男人胡思亂想了,若放縱下去隊伍就不好帶了,於是黃老虎在大會上宣布了不准窗外晾曬褲頭的決定。
可有人竟敢以身試法,這讓他怒從中來,心想一定要抓個典型曝曝光,看誰還敢置若罔聞。沒想到一上四樓,宿舍人說那褲頭是黑妞兒的,這讓黃老虎頓時陷入了難堪,猛然想到了那天浴室的情形,不知道這件紅褲頭是否就是那天穿著的,他當時抱起人就沒敢往身上看,只感覺懷中有團火在呼呼燃燒,可能就是紅褲頭的緣故。
黃老虎裝模作樣吼了兩聲便往樓下走,暗自慶幸褲頭主人沒在宿舍躲過了難堪。可誰知膠東女竟冷不丁從樓下趕了上來,衝著救命恩人喊:黃書記,那是我的褲頭,俺穿上辟邪哪,那天俺要是沒穿紅褲頭就沒命了。這時,黃老虎看見樓道里儘是圍觀人便沖她小聲說:工廠有規定,你難道不知道?黑妞兒笑嘻嘻說:
這是四層樓,誰敢爬上來偷呀?你想管,管住一層就好了。黃老虎嘆口氣再沒理睬,轉身進了男工宿舍樓,儘管樓道里瀰漫著臭鞋爛襪子味,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鬆許多。而且稍感欣慰的是,從這裡朝女工樓望去,耀眼的紅褲頭已經不見了。
黃老虎自從在浴室救起黑妞兒,就習慣了在夜裡獨自體味那個綿軟的感覺,好像他抱著她走了很長的路,抱到最後都失去了重量,好像懷裡的柔滑像流過的一股清泉,引得顫悠悠的奶子也要不安分地頂破背心鑽出來。但天地良心,他當時絕對沒有一點點異想,事後卻折磨得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了,怪不得人們常說,好漢難過美人關。
這黑妞兒現在還算是美人嗎?靳子倒是三番五次跟他提起黑妞兒,使他終於對成家燃起了欲望,似乎應該接住這個空中拋來的繡球,看來天下姻緣一線牽,絕對是條顛撲不破的真理。當然,他也曾有過一點遲疑,那兩個膠東人似乎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究竟關係有多深不好說,他去年還找茬去省委翻閱了忽大年的檔案。呵呵,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洋洋灑灑上萬字的自傳交代得清清楚楚,兩人洞房花燭夜,同處一屋沒同房。呵呵,面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一個十七歲的處男能守住童身也不容易。那份自傳寫得好仔細,連揚掌的細節都交代了,這是他給組織上寫的,絕對不敢胡說的。這也讓黃老虎讀著讀著慶幸起來,甚至有些默默地替黑妞兒打抱不平來,他忽大年論起來也沒啥吸引人的,憑什麼要冷落人家黑姑娘呢?
他當然明白靳子賣勁撮合也是滿含深意的,不就是想讓黑妞兒永遠死了重溫舊夢的心嗎?似乎他也不應該再糾結這些了,儘管他沒在靳子面前表露出熱情,儘管那次黑妞兒用尖刻的語言表示了拒絕,現在機會好像又回來了。如今,忽大年官復原職了,還請他吃了飯喝了酒,正說明老首長的降職與他無關,何況兩年過去了都沒給他扶正,自己要是鐵血心腸往上爬,怎會是這麼個難堪的結果呢?
俗話不是說官場失意,情場得意嗎?說不定這回長安廠的這個變化,使那已快板結的僵局又有轉機了,近來他喜歡去黑妞兒的交驗組查看試驗彈,把牆上琳琅滿目的產品結構圖都忽略了,只瞥見一身藍大褂里身姿婀娜。而且,那黑妞兒見了他好像還有些羞澀,翻來覆去擺弄著試驗彈不肯抬頭。呵呵,這種羞澀,讓昔日的保衛幹事更感覺到了希望。
似乎想什麼,什麼就會來了。這天黑妞兒破天荒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黃老虎馬上起來讓座,可黑妞兒端端地站著說:我今天找你,是想給你道個歉,那天我在單身樓話說得粗了,讓你難受了,你別在意,我是大老粗,靳子姐都說我了,你還是我救命恩人呢,我這工作也是你調動的,我過來跟你正經說一聲,對不起啊!說完,黑妞兒就想退出去,黃老虎急忙讓她坐下,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說:那點小事你不說,我都忘了,檢查衛生嘛,看不見算了,看見了就得說兩句。
不過內衣還是不要在窗外晾了,前後都是男單身,你知道去年年初就抓住一個人。然而,黑妞點點頭,端著黃老虎倒的茶水沒喝,說:黃書記,你的救命之恩,我永遠不會忘的。
這句話挺簡單,也挺樸素的,但黃老虎一聽就明白了,看來她來辦公室是另有意圖,那就是來回絕靳子的媒妁,一定是靳子把人家找煩了,以為背後是他在指使。其實,你想要回絕可以找靳子說去,完全沒必要畫蛇添足到這兒來。當然,黃老虎畢竟身居要職浸淫有年,來了個假裝沒聽懂,說:不用客氣了,我那天也是碰巧遇上了,誰遇上都會搭手相救的。他這麼一說,倒把黑妞兒說得不好意思了,慌忙放下茶杯退了出去。
而黃老虎卻從她的窘迫中,察覺到希望還沒有完全被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