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2024-09-29 11:02:02
作者: 阿瑩
重新坐上廠長交椅的忽大年把涼菜擺上桌,就預感今天的飯局可能多餘了。
自從長安接到恢復他廠長職務的通知,黃老虎和哈運來就一直嚷嚷他請客。
這倆人以前都是他的部下,本不敢放肆地發起這個動議,但人家倆有過兩年多的主持生涯,彼此關係似乎有些混亂,以後還要在一個鍋里攪勺子,煽動他擺場子喝兩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儘管黨委書記的任命還沒到,但廠長的任命到了,後一個文件也就是個時間問題了。當然,忽大年在這些天裡,也許是經歷了邊境的炮火洗禮,又目睹了生命的脆弱,似乎格外關注同事情誼了,也想找人把盅對飲一醉方休,把鬱結已久的塊壘吐出去,也把青藏高原的硝煙從腦海徹底吹走,便順勢應允禮拜天到家裡來聚聚。
對丈夫的這個動議,靳子是滿心支持的,她覺得丈夫能主動提出在家請客是個天大的進步,搬進這棟灰樓以來還是第一次,表明忽大年主動想走出心理陰影,作為女主人也可順勢顯擺尊榮。這些年長安廠從無到有,忽大年沒少得罪人,何況這幾年職務一下一上,不知道心裡結下了多少恩怨,把身邊人喚來酒杯一碰,多少疙瘩也都解了,回到家也能多幾張笑臉。所以,自從丈夫在耳邊嘟囔請客,她就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張羅,她到房管科找木匠修了四把木椅,又悄悄到招待所借了一套酒具,最後又拉住招待所的胖廚師,開列了一張長長的配料單,一斤肥豬肉、一隻老母雞、一條鯽魚、一節蓮菜、一棵白菜、兩斤豆腐、五根大蔥,還有花椒大料油鹽醬醋,總算把鍋台案板擺得滿滿當當了。頭天晚上,胖廚師就來幫忙了,還特意從招待所帶了些五香調味來。怪不得家裡做菜沒有飯館的香,人家調味品七七八八擺了半桌子,先放什麼,後放什麼,更是一個講究呢。
後來,忽大年想想領導班子人太多,若都請來有拉攏之嫌,若請這個不請那個,一旦傳開又生嫌隙,猶豫再三便只叫了黃老虎、哈運來這兩個老主持,即使誰知道了也不會有意見,人家本來就是大家的領導,再有一同奔赴克節朗的牛二欄和擔任了辦公室主任的門改戶。
今天門改戶來得最早,口口聲聲是來當下手的,還拎來兩瓶西鳳酒擱到桌上。這個善於眼觀六路的西府人,一定花了心思把上邊攛掇通了,本來他就是個機加車間的維修班長,自從蘇聯實習回來,接連解決了幾個設備難題,本來會成為一個技術尖子,可他升任車間副主任後,愈發知道啥時候說啥話了,給來檢查的海軍首長介紹工藝頭頭是道,臨走領導示意小伙子是棵好苗子。兩周後他就接替了趙天,提拔到了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現在已在這張椅子上坐了半年多,似乎對領導之間的關係處理得嚴絲合縫,幾乎讓三個人都說不出哪點不舒服。
牛二欄隨後才到,別看大家熙熙攘攘擠在一個街坊里,他卻從沒進過這棟幹部樓,儘管外觀都是灰磚灰瓦,但這棟樓的氣場卻讓人不敢靠近,進出的男女都有趾高氣揚的脾氣。今天的牛二欄鼓足勇氣進了樓門,見堂堂廠長家也只多出一間房,有些驚訝:咱廠長就住這樣啊?門改戶像成了主人,說:你別磨蹭了,趕快幫大廚把蒜剝了。
而黃老虎和哈運來像是商量好的,雙雙都遲到了,一個說是車間有台設備在大修,放心不下過去盯了一會兒。一個說省委在催「回頭看」的總結報告,審完簽了字才趕過來。忽大年對「省委」兩個字很敏感,平時他跟省委打交道不多,可省委管人哪,有啥重要的事也該給他一把手打個招呼,可他又一想自己黨內職務尚未明確不好多問,而人家好像也是一語雙關,提醒這段時間還是他主持黨委工作,你還不能把手伸得太長了。
黃老虎在忽大年家坐下,一個勁抱歉應該去小賣部買二斤點心給子魚子鹿帶上了。兩個小傢伙對學校的作業不感興趣,卻對來了這麼多客人充滿好奇,見了黃老虎就撲進懷裡喊黃叔叔,子鹿還問他帶槍了沒有。靳子見狀把兒子關進了小屋,便聽到倆孩子一陣抗議的摔打聲。
看樣子忽大年還親自下廚了,他見黃老虎坐到方桌前,邊解圍裙邊嘿嘿說:
這涼菜要調咸點,我知道你的口味。哈運來湊上說:你那說的是以前,現在老黃的口味又淡了。黃老虎不置可否:你就別忙活了,隨便來坐坐,老領導還這麼客氣?
忽大年把酒壺從盛滿熱水的大茶缸里提出來,給每人斟了一小盅,然後端起酒杯,說:這次我能活著從青藏高原回來,是託了長安人的福了,你們是長安的核心,來吧,趁熱,把第一杯乾了。門改戶忙起身阻擋說:這第一杯酒,應該祝賀你又坐上第一把交椅。黃老虎眯著老鷹眼附和道:是啊,官復原職,可喜可賀。忽大年對官復原職很是敏感,所以他臉板平說:咱們能不能不提這茬子,今天就是高興,就是喝酒,我準備了兩瓶呢。哈運來端起酒杯圓滑地說:反正還跟以前一樣,你指哪兒,我打哪兒。忽大年擺手解釋說:行政工作就這樣了,黨務工作還是老虎負責。黃老虎慢慢悠悠說:工廠主要是行政工作,一切以廠長為中心。
這時靳子端來紅燒魚放在桌上,說:看你們光顧說話了,酒就沒下去多少。
她順手拿起一隻空酒杯斟滿示意,我跟你們大老爺們干一杯。大家這才客氣地站起來喝下了第一杯。忽大年又一一斟滿說:這杯酒,我得請老虎和運來幹了,你們主持長安這兩年,老毛子沒卡住,生產沒出亂子,你倆功不可沒。兩個主持急忙謙虛:都是一塊乾的。忽大年說:這次對印反擊戰,部隊的炮彈一半是咱長安的,可長臉了……牛二欄啊,別光吃呀,你說是不是?
那牛二欄第一次和廠領導圍桌吃飯,緊張得就不敢抬眼,操著筷子在空中比畫不知從哪兒下手,聽見忽大年問,急忙添油加醋地說:咱廠的炮彈老厲害了,一發炮彈幹掉一個碉堡,印度兵只要聽見是長安的炮彈飛過去,撅屁股就跑,槍呀炮呀丟得滿山都是。
黃老虎悶頭刺了一句:咱廠炮彈還能聽出來?忽大年見牛二欄耷拉了眼皮,忙打圓場說:他就是個比喻,來吧,幹了第二杯。大家又一仰脖喝了,只有黃老虎吮了一點。忽大年這下不客氣了,說:老虎,你喝了吧,你以前喝酒可不是這樣,那次咱們打下太原城,你喝了多少?少說有一斤了。牛二欄和門改戶不約而同問:黃書記一次能喝一斤啊?是白酒嗎?忽大年點頭說:杏花村,老白乾。但黃老虎還是呷了一口沒喝完,說:好漢不提當年勇,我現在見酒就胃疼,不敢喝了。忽大年拿出居高臨下的派頭,說:不行,今天你得好好喝,一斤就算了,半斤還是可以的。黃老虎只好吱一聲把杯中酒吸進肚裡。
忽大年又斟滿酒站起來說:這第三杯酒,為我們的情分乾杯,這些日子我也想了,芸芸眾生,人來人往,咋就我們幾個能湊到一桌喝酒,這就是緣分。我和老虎是一個部隊來的,我倆對領章帽徽感情篤深,不瞞你們說,我這次還想著去了保障隊,就穿上軍裝不回來了,可人家愣是不要咱,看樣子這輩子我要老死在長安了。你運來是從東北老廠來的,沒你們,這個廠子玩不轉。改戶和二欄,你們倆是農村招工來的,沒你們,生產線也動彈不了,所以呀,緣分,緣分,我們幹了這第三杯。這一次,一桌人在忽大年的煽情中一飲而盡。
靳子也自告奮勇趕過來端起酒杯一口喝了,這桌飯似乎又讓她找到了長安第一夫人的感覺,這兩年儘管忽大年還是工廠領導,但大家都覺得他犯了錯誤降了職,有的人見面愛理不理的。有一次排隊買紅薯,她實在尿憋急了,返回來竟有人當眾奚落,廠長太太咋也好意思加塞?這話刺到了靳子的痛處,上去揪住那人領子想扭到保衛科去,多虧黃老虎路過解了圍,讓門改戶直接稱了十斤紅薯拎到了家裡。
所以她對黃老虎特別操心,說:老虎書記,你都要過四十的坎了,你看全廠這個歲數的人,誰還一個人單著?你以後老了,指望誰給你洗衣做飯啊?嫂子可一直惦記這事呢,你說吧,廠里那些個大姑娘,你瞅上哪個我去說,找不來十個八個,還找不來一個兩個了?黃老虎仰頭吮了一口說:我一個人習慣了,一個人過著舒服。靳子朝忽大年瞅了一眼說:一個人,就沒人給你暖被窩,也沒人跟你吵架,我還是看那個膠東妞兒不錯,你咋還看不上呢?黃老虎不想別人知道他動過黑妞兒的心思,忙說:這事不說了,不像你說的那麼簡單。靳子說:你是個男人,放下領導架子追嘛,女人啊就怕死纏爛打,你看街坊那些個爛娃子,找的媳婦都漂亮,嫂子這兩年心煩,也沒正經張羅,趕明兒再給你去說說,別不好意思了。
靳子這番話倒是發自肺腑,桌邊人多少耳聞了黑妞兒早年的麻纏,也知道黃老虎拯救黑妞兒的驚險,不知現在是該附和還是該沉默,還是門改戶靈活,站起來打破了尷尬:今天酒已過八巡,我給你們三位長安的大功臣敬一杯,沒有你們三個人,咱廠哪能有今天?你們隨意,我喝三杯!
顯然,靳子這番話尤其讓忽大年感到尷尬,他掩飾地說:我們也干三杯吧。
他也不看別人,一連三杯下肚,比門改戶喝得還快。黃老虎顯然被觸動了,沒人勸就把三杯酒灌下去了。哈運來只喝了一杯停住,望望這個又看看那個,想矇混過去。牛二欄端著酒杯愣怔著,不知自己該喝還是不該喝。
接著一桌人便開始胡亂找茬喝將起來,直喝得廢話連篇,天昏地暗,滿滿一桌菜沒吃幾口剩下一多半。只有門改戶稍稍清醒些,把兩個雞腿撕下拉開另扇門遞給了子鹿子魚,兩個小傢伙也不膽怯,小手抓住張口就吃了。
忽大年發現,黃老虎與哈運來這兩年為排名也鬧過不睦,這會兒借著酒勁拼命解釋,一個反覆說:現在是廠長負責制,上次接待炮兵司令只能我主持,你介紹,專業上我說不了幾句就露餡了。一個反駁道:電話本上黨在前,政在後,把我推到前邊,挺彆扭的。現在好了,忽廠長在前邊排著,咱倆誰先誰後都一樣了。哎呀,這兩人居然為個排名前後,翻來覆去重複了一晚上,都在檢討自己不該窮計較。
現在忽大年好像沒事了,跟牛二欄回味著戰場上的五馬長槍,可是剛剛說了幾句就想到了毛豆豆,他說以後要在墳前刻上他們的頭像,寫上他們的名字,等將來墳頭多了,萬萬不能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