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2024-09-29 11:01:59
作者: 阿瑩
當生活慢慢安靜下來,忽大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忽小月。
那個讓他很不省心的妹妹,要是有長睫毛一半懂事就好了。但是他給熔銅車間文書室打去電話,明明接電話的是妹妹的腔調,可對方卻說人不在,馬上就把電話壓了。他這才幡然醒悟,這些日子他的糾結、他的鬱悶、他的牽掛,其實都與自己的妹妹有關。這個妹妹看來被那個掩埋的經歷傷透心了,從那以後儘管碰面也點頭,電話也搭腔,卻再沒登過哥哥的家門,更沒向他坦承錯誤,元旦、春節曾經兩次讓靳子叫她來家裡吃頓團圓飯,她竟然說自己得了什麼傳染病死活不上門。
我怎麼能把自己妹妹硬生生給放棄了呢?妹妹的眼睫毛也是很長的,以前村里人就說過,這個女娃子長大了會是個萬人迷,可這些年咋就沒正眼看看呢?
怎麼也不去問問妹妹心裡的苦楚呢?怎麼自己遇點挫折就扭臉遷怒家人呢?忽大年越想心裡越懊悔,跑到車間去找妹妹想說說。第一次沒見到,留下話讓她回來去找他有急事,可她始終沒見回應。第二次再去車間找她,又躲著不見人了,只好又留下話,可她依然沒理睬。第三次他坐在車間外的樹叢里吸菸,這裡不疏不密能看見外邊,外邊卻很難發現樹後的蹊蹺。呵呵,堂堂廠長蹲在樹叢里窺視,也太有失風度,可他已經顧不上了,他愈發覺得自己虧欠妹妹了,妹妹的遭遇說到底也是給他難堪呢。終於,他看見妹妹進了二道門朝熔銅車間走來,便站起來出了樹叢。
月月,你咋還不認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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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是凱旋的英雄,本人不習慣跟英雄打交道。
我是你哥——!
是嗎?是把我送給戲班的那個哥,還是要活埋我的那個哥?
哥那是嚇唬你,是想逼你學好啊。
我怎麼不學好了?
你那些事,也臊哥的臉呀。
算了,你當你的廠長,我當我的文書,井水不犯河水。
不行,我是你哥,打斷骨頭連著筋。
你看你多牛,一上位就把工人的棉籽油扣了,一斤油一家人能吃一個月呢。
忽大年馬上意識到老部下請示分油像個陰謀,他不應該馬上拒絕了,即使不分也要應緩緩上會研究了。好多戰友都告誡他,甭管遇上多麼難纏的問題,放上幾天就一定會有辦法,拍板越急越容易出漏洞,現在看來的確如此呢。其實,他已讓食堂科把棉籽油補貼到食堂大鍋里了,卻沒能消除工人的怨氣,大家覺得倒進大鍋就是被炊事員偷喝了。
他還想就這個事再解釋兩句的,但兄妹倆的交流被省上一個電話打擾了。
呵呵,讓他去談什麼話?時下的官場語境,領導找你談話,往往是提拔你的代名詞,若是要批評你,會一級一級傳達下去,誰也不願當面紅臉斥人的。
這次,錢萬里沒在辦公室見他,而是在居住的省委大院裡等候。司機報了車號,吉普車進門後緩慢行進在綠蔭道上,忽大年腦子驀地蹦出「深宅大院」這個詞,一條石子路斜著向里延伸,兩邊綠植密得像進了公園,一棟棟平房掩映其中,似乎其貌不揚,卻盡顯尊貴了。他看準門牌號走進去,錢書記的院子竟有兩分地,白菜一行,蘿蔔一壟,看得出主人侍弄得極細緻,棵棵白菜都用草繩扎住,以使菜心生長瓷實;個個蘿蔔爭先恐後拱出地面,露出了肥嫩的綠皮。忽大年心想,省委書記也自己種菜呀,以後自己也在樓下開塊地,種點大蔥、蠶豆、蘿蔔,絕對會讓長安人眼紅的。
他進入了一間小書房,主人看來挺愛學習,書架沿牆擺了半圈,這麼多書啥時能看完哪?錢萬里在他對面慢慢坐下,語氣和善得像換了個人,沒有寒暄便開口了:今天叫你來,是省委已經過了會,決定正式恢復你的廠長職務,廠長廠長,一廠之長,八千職工,擔子不輕啊。當然,你屬於雙重管理的幹部,還要等部里批准,我先通知你,思想上有個準備。忽大年看著錢大人消瘦的面孔有點感動,似乎人家並沒把以前的爭執放在心上,都是自己小心眼作祟,不由得暗暗為自己的狹隘感到羞愧。這時,進來一位黑衣女人在他面前放了一杯茶出去了。錢書記笑笑說:不過,你也要注意,有人反映,你剛一主持工作,就想把節約的棉籽油分掉,八千職工,八千多斤哪。
忽大年急忙辯解道:分棉籽油還是我給否決的,你們可以去調查,一斤也沒分,都補充到職工食堂大灶了。可錢書記一針見血說:我看你還是不清楚,補到職工灶就不是問題了?那是統購統銷的工業物資,咋能吃到個人肚裡?忽大年馬上意識到,還是領導看問題深刻,添到食堂大灶也有瑕疵,他有點佩服錢書記了。
後來錢萬里吮口茶說:我聽說你一主持工作,就在秦嶺坡上整修了墓園,這個做法好啊,我們絕不能讓烈士的鮮血白流,祭奠他們也是教育後人。忽大年有點暈了,修建墓園才喊了幾天,書記就知道了,領導的耳朵真長啊。
後來他想問,既然是官復原職,書記職務怎沒說呢?錢萬里看出他的疑慮說:書記一職還要等幾天,你看你才主持了幾天就惹了個麻煩,都叫我不好在書記辦公會上說了。忽大年心裡一頓,轉而聽到錢大人語氣頓挫地說:怎麼樣?就這樣吧?這就等於下了逐客令,他只好放下茶杯起身告辭了。
錢萬里客氣地把他送到門口,嘴裡嚷嚷帶點新鮮蔬菜回去。只見站在壟畔的那個女人,黑綢衣褲,袖舒步柔,像戲台上的青衣正在舞劍,聽見召喚,劍插地上,彎腰拔了兩棵蘿蔔塞到車上,但沒等聽謝就莞爾一笑進屋了。忽大年這才看清楚,那女人膚色白嫩,儒雅得像一尊漢白玉,只是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寧靜得有點神秘啊,該不是金屋藏嬌吧?
忽大年帶著這個疑問坐吉普車回去了,路上秘書幾次問他,省上什麼時候宣布任命,他這才想起剛剛忘問了。秘書又說:錢書記對你真好,還送你種的蘿蔔呢,恐怕沒人會有這個待遇。可他卻沒頭沒腦地嘟囔:他媽的,誰的嘴這麼長,棉籽油都把嘴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