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2024-09-29 11:01:55
作者: 阿瑩
等一撥一撥人進來客套後,忽大年轉身閂上門反鎖上,又開始端詳毛豆豆送的那隻茶杯。這個玻璃杯以前是什麼罐頭?厚厚的鍍鋅鐵蓋,環襯著橡膠圈,茶水不溢不漏,尤其塑料網套緊箍杯子,手握住不滑不燙,茶葉若隱若現,多像個精巧的工藝品啊,可它當初的主人卻長眠在實控線上了。他心裡悵然若失,小小玻璃杯一端上,耳畔就會流動清泉般的聲音。昨晚靳子見到這個茶杯還警惕地問,誰送的?他悶著頭說,是犧牲了的毛豆豆,靳子抓起杯子端詳半天再沒敢問話。
女人對女人似乎永遠都保持著警惕。
那個毛豆豆幾乎比他小一輪多了,但他不知為什麼,戰爭結束後的這段時間,常常會捧著這隻玻璃杯,那雙會說話的眼睫毛會在他面前眨巴。但是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她的名字,即使那天在省委禮堂作對印自衛反擊戰英模報告,也只是講到有一個女技術員犧牲時睫毛上的笑容,講到長安的炮彈一發摧毀一個碉堡,讓聽的人獲得了滿滿的自豪。他想毛豆豆的名字,應該等到召開追悼會的時候再報導出來。
然而,他那天講到最後,發現台下有位姑娘眼眸定定地凝望著台上,似乎睫毛撲撲閃閃,這不是毛豆豆嗎?那張表情豐富的臉龐,一對會說話的睫毛,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朦朧,後來他使勁控制著情緒沒敢再朝那裡注視,但眼睛餘光時不時睨過去,等他終於講完了,會場響起了嘩啦啦的掌聲,人們都站起來向他致敬,但那個毛豆豆像個木偶始終沒動。
她怎麼會坐在這裡?豈不是見鬼了嗎?
本書首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忽大年被人簇擁著走出禮堂,在過道又驚異地發現長睫毛竟然也站在牆邊朝他張望,雙手還像初次見面有點羞澀地交叉挽著。他快步過去小聲問:你是小毛嗎?長睫毛睜大了眼回答:是啊,我是啊。依然清泉般清亮。忽大年急問:你不是在克節朗……?長睫毛卻小聲反問:我姐呢?我姐信上說跟你一起去執行任務了,怎麼還沒見到她?他似乎明白了問:那你們是……?長睫毛莞爾一笑:我是毛豆豆她妹。忽大年想起毛豆豆似乎說過,她有個妹妹在哪個機關當會計,但她從沒提及她們是雙胞胎,便想了想問:你爸媽在家嗎?我想抽空去看看老人家。
長睫毛卻執拗地問:仗都打完了,廠長都回來了,我媽這幾天就等著我姐回家包餃子呢。
啊?那你叫啥?
我叫毛粒粒。
我剛才講的女技術員就是你姐……
我姐……犧牲了?
我原想在追悼會之前去你家……
忽大年把手中罐頭瓶端起來說:這就是你姐留下來的。毛粒粒接過來捧在手上端詳著,突然抱起茶杯轉身跑了,跑得急促突然,連撞了好幾個人,很快就閃得不見影了。
其實哪有什麼毛粒粒呀?忽大年後來定住神反應過來,似乎自己產生了朦朧的幻覺,人們在熙熙攘攘朝外走,剛剛朝他凝望的長睫毛竟然是黑妞兒,她一個驗收工怎麼拿到的報告票?而且他手中的玻璃杯也根本沒人搶,是隨行秘書接過去了。他第一次感覺自己不在狀態,他在戰場上目睹的犧牲不知有多少了,可從沒像毛豆豆的犧牲讓他寢食難安,甚至有些精神恍惚了。
連靳子都發覺他回到家,斜躺在疊擁的棉被上,望著天花板久久發愣,她幾次譏刺他:你這次回來是咋了?一回家就發癔症?他聽了也不反駁,吃了飯就去了辦公室,夜深人靜才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後來,他把宣傳部長叫來,讓把毛豆豆的事跡,寫成通訊在廠報上刊登出來,危急時刻敢闖敢沖,不愧硬錚錚的長安兒女。
在全廠幹部參加的追悼會上,他緊緊握住一對悲傷老人的手,口裡嗚嚕嗚嚕都不知該怎麼安慰,悼念時淚痕在臉頰滑過一道又一道。他有太多太多想說的話了,索性脫了稿子講起那天毛豆豆犧牲的細節,滿場人都聽得抽噎不已。從此,毛豆豆的名字便在廠志里固定下來,以後的歲月便成了一面明亮的鏡子。
而且追悼會剛結束,忽大年就來到後山坡上,那年栽種的一棵棵柏樹槐樹閃爍著瑩綠,尤其是繽紛的槐花點綴其間,呵護著三座小小的墳塋。忽大年其實不願意到這裡來,一看見那三個長滿青草的土丘,脊背就像有鞭子抽,痛得他整夜整夜合不上眼。這次他默默走上來,在盧可明的墳塋旁選了個位置,想把毛豆豆的屍骨也運回來,讓已經犧牲的長安人有個舒心的安息場所。可是他派人去跟邊防部隊協商,沒人敢同意烈士遷墓,那裡有那麼多的戰士陪伴,她是不會感到寂寞的。後來,忽大年只好讓人收集了毛豆豆穿過的衣物,眼看著放進了小小的墓穴。然後,他又領著辦公室幾個小伙子,從河道里拖上來幾塊石頭壘到入口處,刀刻了四個大字:長安墓園。後來,他在幹部會上神情悽然地說,今後那個地方就是我們的歸宿了,會場靜如死寂沒有一點點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