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十七
2024-09-29 11:01:52
作者: 阿瑩
忽大年不承想轉眼間他胸中糾結的問題就成為歷史了。
當他昂首站到長安大樓的辦公室窗前,感覺今年的春天來得有些突然,好像一夜間城裡的樹木就吐出了嫩芽,給滄桑的痕跡抹上了一層茸茸的綠色,像在提醒人們趕緊忘掉昨日嚴寒,換上輕便明快的衣衫。但是,每天從街坊走向長安大門的人,依舊喜歡把穿了一冬的藍色工服罩在毛衣外,或走路或騎車,湧向那個敦敦實實的大門,於是便匯成了一股洪流,浩浩蕩蕩,奔湧向前,只有當上班號嘀嘀嗒嗒吹起來,那股洪流才會戛然而止,幾乎在一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忽大年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這個像閘口一樣的大門,把人們吸納進來,又分流開去,站在這兒的確有股超然的氣度,也是一種難以言狀的享受。而且,這種享受是只有坐上了廠長的交椅才會有的感覺,那種千軍萬馬指揮若定的感覺,常常鼓搗得他血脈僨張,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硝煙瀰漫的戰場,思維便簡單得只剩下消滅敵人的目標了。的確,他已經駐紮西安七八年了,依舊對戰場有一種渴望,金戈鐵馬,摧枯拉朽,既讓他感到淋漓酣暢,又讓他升騰起勝利者的昂揚,似乎只有站到這裡才能夠填補一個老兵的遺憾。
確鑿,降成副廠長,這個感覺就蕩然無存了,儘管依舊可以雙手叉腰站在這扇顯示尊嚴的窗前,卻有種只可意會的屈辱撲面而來,人們似乎戲謔著嘲笑著匆匆而過,所有的不屑都夾雜在嘈雜聲中了,他幾乎能從那凌亂中分辨出某種曖昧來。所以在他被降為副廠長的第二天,只在這兒站了一會兒臉上就臊得火辣辣的了,他後悔應該挪個辦公室避開湧來的洪流,躲到大樓哪個角落去享受無奈的清靜。然而,當他從中印邊境返回長安機械廠,上級竟然大張旗鼓恢復了他的廠長職務,由此他也恢復了居高臨下指揮若定的感覺。
最忘不了那天他從北京抵達西安火車站,省委秘書長居然領著黃老虎、哈運來一群人專候在站台上迎接他,有位女工還跑來獻上了一束鮮花。那個女工什麼模樣他沒記住,只記得那鮮花是彩紙做的,紅牡丹,粉玫瑰,襯著幾片綠葉,鮮艷得讓他捨不得丟掉,一直在手上緊攥著,直到上了那輛嘎斯吉普,才小心地放到靠背後的行李上。尤其讓他意外的是,錢萬里居然也在厂部會議室等他,見面握手笑容粲粲地說:省委已經決定,先恢復你的廠長職務,你耿耿於懷的免職問題就一風吹了,一筆糊塗帳也就從你檔案里抽出去了。
這讓忽大年喜出望外,也就是說以後從檔案里看,自己壓根就沒有處分的任何記載。這比簡單地恢復職務強多了,那恢復職務還是說明你曾經犯過錯誤,把那該死的處分從檔案里抽出去,就意味著他這輩子就沒犯過錯誤,還隱約有種上級搞錯了的味道,真是千好萬好不如從檔案里抽掉了好。
不過,忽大年覺得也挺滑稽的,明明發生過的處分,怎麼說沒發生過就沒發生過呢?但堂堂錢大人已是省上的書記,能屈尊來工廠宣布這個決定,還是挺讓人感動的,人家絲毫沒有計較與自己的不愉快,反而面對全廠中層幹部,用了很長篇幅來評價他的功績:三年籌建期沒日沒夜,遇到人身襲擊都沒有脫崗住院,海防前線能炸得蔣匪幫鬼哭狼嚎,我們的忽廠長功不可沒。這次他又勇敢地參加了中印自衛反擊戰,保障了我軍火炮威震邊疆,為長安爭了光,也為省委爭了光。但錢大人沒有說明這次決定的背景,可能怕講得多了,會讓人感覺太草率,可忽大年還是聽得淚水漣漣,坐在那裡淚潮一波一波,使勁控制著才沒有滾出來。
最後,錢萬里鄭重宣布:今後長安廠的工作,恢復為忽大年同志主持,具體職務以省委文件為準。忽大年心裡頓時釋然了,壓在心頭的石頭一下子搬掉了,何況錢書記刻意用了「恢復」兩個字,刻意暗示他官復原職了?一屋人都站起來含笑鼓掌,以表示對這一決定的擁戴。
唯有的遺憾是,這個姍姍來遲的決定也昭告黃老虎的主持生涯結束了,人們餘光注意到他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來,老鷹眼似睜非睜,鼓掌有氣無力,表情淡得沒說一句話。即使送錢萬里上了上海轎車,也沒有詢問權力交接的細節,竟然像縮頭烏龜躲到了人背後。忽大年注意到這些細微的變化,似乎覺得老部下有點可憐,想想也夠窩囊的,主持了整整兩年多最後也沒扶正,放到誰身上也會不痛快的。
面對這些突如其來的變化,忽大年對成司令佩服得五體投地,老首長可能覺得自己給省委打電話分量不夠,容易造成干預地方事務的印象,就把解放軍報社的記者叫來採訪自己,一篇洋洋灑灑七千字的長篇通訊,披著戰火硝煙登載在第三天的頭版上,那效果還用說嗎?突然間他這個保障隊長的名銜滿世界都知道了,他在克節朗協助進攻的行動便升華成了事跡,他也就倏然間成了高大上的人物了。面對這樣一位不怕犧牲的英雄,哪一級組織敢怠慢呢?所以,當忽大年接到鮮花時還有點不適應,聽到省委的決定還感覺有些遲疑,只有第二天早晨他又站到這個窗口俯視進廠的人流,才清晰地意識到他又成了這座工廠的主宰,又可以毫無顧忌地發號施令了。
所以,當黃老虎進來匯報準備組織黨員義務勞動,禮拜天到後區給麥田施肥,他稍稍有點不習慣地站了起來,畢竟這兩年他已經習慣聽黃老虎發號施令了,現在一切又「撥亂反正」了,禁不住脫口而出:老虎啊,你已經主持兩年了,這次恢復了我的職務,不能影響到你,我已經給錢書記講了,我就干我的廠長,你還當你的書記。當然,忽大年也就是想做個順水人情,內心對書記職務也還是惦記的。堂堂一把手,黨政一肩挑,在長安就是一言九鼎,就可以發號施令,看看誰敢不聽不從?這似乎也算是笑話了,以前他一肩挑的時候,沒感覺什麼優越感,後來降成副廠長竟強烈感覺以前把權力荒廢了。
沒想到黃老虎會囁囁嚅嚅說:我正寫檢查呢,如果檢查過不了關,別說提拔了,副書記能不能勝任都會成問題。忽大年瞪大眼睛問:那為什麼?黃老虎半是辯解半是訴苦說:這件事也太窩囊了,河南老家鬧饑荒,我把食堂科分的十斤白面換了一百斤紅苕,想捎給老娘填肚子,誰知我那傻瓜弟弟把一半紅苕賣了,想買布做褲子說媳婦,被村里民兵抓住了,反映上來說我投機倒把。忽大年鬆口氣說:就這事啊?黃老虎哭喪著臉問:這事還小啊?
接著哈運來進來恭恭敬敬坐在黃老虎旁邊,一口一個「匯報」,反倒把忽大年弄得不好意思了:匯報啥呀?省委的任命還沒下來,我現在也是臨時主持,你看你們倆分別主持了兩年,不是也沒上位嗎?哈運來嬉笑說:這可不能相提並論,你是平反昭雪,官復原職,我倆是瞎子點燈……忽大年未置可否呵呵笑問:生產形勢咋個樣?哈運來抿了抿嘴唇說:你走這半年,對印自衛反擊戰,大家都憋著一股勁,一月六萬發炮彈,月月準時發運,沒有半點延誤。那個老伊萬還打來電話詢問有沒有達產,我當然不能告訴他了,只說現在是超水平發揮,他興奮得電話里嗚啦嗚啦亂叫……
忽大年手指點他說:現在中蘇論戰呢,你以後少給老伊萬打電話,小心惹上麻煩。哈運來話鋒一轉說:我是請教他衝壓機換上棉籽油行不行。轉而又神秘兮兮地說:馬上要過端午節了,今年壓延機省了四噸棉籽油,壓在庫房挺操心的,哪天誰扔進一顆菸頭就是一場大火,是不是給每個職工分上一斤?忽大年有些遲疑,黃老虎為十斤麵粉都在做檢查,他要分上四噸棉籽油不是更嚴重嗎?他想想又問:分了會不會犯錯誤?哈運來理直氣壯地說:國家條例很清楚,菜籽油算糧食,棉籽油不算糧食。這傢伙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一副為民請命的樣子,的確把新主持難住了。
其實,他不知道哈胖子正是黃老虎喚來的,倆人自從聽到省委準備恢復忽大年的職務,內心還是一百個不樂意,畢竟已經分別主持黨務和行政兩年多,儘管仍是副職,但行使的是正職的權力,而今忽大年恢復了職權,就意味著他倆又成了貨真價實的副職,七百多天的辛苦也就算白費了。於是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來請示忽大年,把節省的棉籽油分掉。呵呵,這裡的學問確鑿大了,若是新主持同意了,馬上就會被省委知道,一旦追究責任他絕跑不了,正式通知還沒下,組織可能會重新考慮恢復職務的決定。若是新主持不同意,馬上就會傳遍全廠,是他不同意分棉籽油的,那他就是與職工為敵了,以後在長安廠也就不好幹了。然而,忽廠長輕輕一句,我考慮一下,就把高高舉起的四噸油又輕輕放下了,兩位部下不由得欽佩廠長舉重若輕,不服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