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長安> 五十六

五十六

2024-09-29 11:01:49 作者: 阿瑩

  從此保障隊長特別懊悔自己沒能阻止一個姑娘的輕率。

  那天就是打紅了天,也不該叫毛豆豆去冒那個險了,她還是一個沒有談過戀愛的姑娘,應該在工廠繪圖室里描描畫畫的,卻撲進了炮火連天的戰場,成了戰鬥中唯一犧牲的女性,讓忽大年啥時想起都是一陣陣疚痛。當時,毛豆豆一邊繫鞋帶一邊說:忽廠長,我去,我去吧?

  你去?忽大年當然不忍心叫個小姑娘上去了,可馬鐵龍卻喊起來:對了對了,你不是火炮技術員嗎?快去看看,火炮能不能打了!這個該死的馬鐵龍,火炮出了故障,你把搞彈藥的派上去有什麼用?但沒等忽大年反應他又喊:警衛員,你護送技術員下去看看,子彈來了就是用身體擋住,也絕對不能人出問題!

  說著兩個人便順著山澗一條小路,溜向山坳深處的森林去了,腳下似乎靈巧得像爬山競賽,很快步話機里就傳來毛豆豆安全抵達的訊息。忽大年注意到對面山上在不斷向森林掃射,他操起步話機告誡毛豆豆戴好鋼盔,躲到樹幹的陰面,情況摸清楚趕快回來。毛豆豆告訴他,有兩門加農炮還可以湊合,但是……

  但是什麼呢?應該說這支印軍是駐守東線最為硬朗的部隊了,連印度報紙都吹噓,他們是在北非參加過「二戰」的王牌旅,前些年駐紮在緬甸,幾十年經歷的戰事不斷,手持裝備全部是義大利的,小山炮、重機槍、噴射器,連手握的衝鋒鎗都是剛剛開封的,一個個趾高氣揚越過了實際控制線,想等著中國軍隊來送死的,今天的戰事波折說明報紙的吹噓不無道理。

  本書首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但是,我們的軍隊就是草包嗎?馬鐵龍率領的這個師參加過百團大戰,重創日軍坂田大隊,參加過平津戰役,吃掉過蔣介石兩個師,後來從青海進入西藏克節朗,也是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勁旅。這兩支王牌之師在這麼一個狹長的埡口相遇,誰勝誰負,真難預料。不是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嗎?此番相遇就要分個高下了!牛二欄貓腰過來建議,還是叫當兵的把炮拖回來修吧?忽大年罵道,炮在山坳樹林裡,進去是下坡,想拖上來難於登天!

  馬鐵龍聽見倆人嘀咕就說:實在不行,我派戰馬把炮拖上來,沒有炮這仗就沒法打了。

  忽大年猛然咬著牙沖牛二欄說:我們下去看看再說。這個車間主任顯然害怕極了,支支吾吾不知想編啥話把任務推掉,保障隊長卻不容分說地喊:快去,把火炮維修班長叫過來!

  什麼?你要下去?你想立功,也別在我這一畝三分地上折騰!馬鐵龍伸手將他攔住,不行!下林子太危險!

  這小子還一語中的了,忽大年確實有些想立功,只有立了功才可能讓首長知道自己帶兵的能耐,離開那個一進去就苦惱的長安廠,回到部隊就可以讓他徹底脫離苦海了。但這只是他內心的算盤,萬不能讓這小子知曉了,所以他在馬鐵龍面前依然強勢,狠狠地在空中揮了一下拳頭。等牛二欄把火炮維修班長領過來,忽大年一把撥開老戰友,一貓腰出了掩體,順著剛才毛豆豆跑下的羊腸小道,疾步朝著森林飛快移動。

  馬鐵龍見狀嚇壞了,這個老戰友真的不要命了。他命令所有前沿火力壓制對面山腰印軍的火力點,一時間密集的槍炮聲,像年三十的鞭炮噼噼啪啪爆響起來。印軍也許發現了這幾個人行動詭異,忽隱忽現地向他們掃射。忽大年儘管知道敵人子彈射程不夠,可聽那子彈嗖嗖地響,似乎真像他吹噓的那樣都繞著他飛落了。但他絲毫不敢鬆懈,東閃西晃,瞅准前方樹樁撲過去,又瞅准危石衝過去,很快就沉進山坳下的樹林裡了。

  這西藏高原就是這般奇特,山上危岩嶙峋,幾乎看不見一棵大樹,可進入了山谷,樹木又茂密得令人心醉,儘是白楊、槐樹、桑樹,爭先恐後朝天吮吸著陽光的饋贈。這塊林子有方圓七八里,就是鑽進一個團外邊也看不見,林里幽靜得能看見兔跑聽到鳥鳴,若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打攪的。但今天可就慘了,不時有子彈掃過落下一片片樹葉,與那上百年落成的腐葉疊壓到一起,等忽大年飛步衝進森林深處,子彈聲似乎真的遠了。

  他看到兩門火炮已經被戰士們拖到了山石後邊,毛豆豆興奮地拉住他圍著兩門火炮檢查,一門炮管彎了,但炮身尚好,一門炮栓扭了,炮彈推進去合不上膛。毛豆豆居然傻傻地說,想把戰士們集中起來,一隊人扛炮管,一隊人卸炮身,只要湊好一門炮,就不怕山上暗堡敲不下來。可那一臉鬍子的火炮營長強調這裡是原始森林,樹高林密,地下鬆軟,腐草落葉足有一兩尺厚,像鋪著一層厚厚的被褥,即使火炮修好也支不穩,炮也就沒準頭,我們還是快調增援部隊吧?

  增援?現在全線都開打了,哪有火炮可以調來增援。忽大年惱怒地喊道:你給我好好聽著,我在部隊就是師政委,現在是軍委任命的保障隊隊長,我咋命令,你咋辦!營長不敢吭聲了,戰士們在忽大年指揮下,很快就把兩根炮管卸了,二十多人又抬起沉重的炮管,咔嚓一聲推進了另一個炮膛,大家幾乎忘了這是在戰場上,忘情地一片呼啦,血腥的戰場陡然豎起了耳朵,引來敵人一陣陣盲目掃射,似乎老兵的氣場把子彈都擋在了森林以外。

  可大炮坐落到鬆軟的腐草上,咋解決瞄準問題呢?火炮營長又無奈地瞅瞅他,忽大年讓戰士們綁了一副木梯,架到白楊樹上。然後派偵察員上去觀察,必須一炮把印軍指揮所炸掉,否則我們的位置一暴露就會挨打。戰士們搖動炮管瞄準印軍目標,可仰角超過了加農炮設計,炮彈出膛瞬間,強大的後坐力會使炮身翻過去,不但打不中敵人,還可能傷了自己人。這時毛豆豆出了個鬼主意:能不能把炮管固定到樹幹上?

  這能行嗎?忽大年稍一思忖,好像有點道理,便命令所有戰士把綁腿解下,扭成兩條粗繩將炮管纏到樹幹上,繩頭由四個戰士拽住,打炮時拽緊,瞄準時鬆開,沒想到這一招不但防止了火炮後仰,還提高了射擊精度,後來有人總結這是加農炮參戰史上的第一次。

  第一發炮彈進膛,樹梢上的觀察哨不停地報告參數,炮管不停地移動,終於一聲「放」,炮彈呼嘯著飛向目標,觀察哨報告偏左一度,調整炮口,拉緊綁腿,又一聲放,又一聲轟響,敵人沒來得及轉移,指揮所就被摧毀了。接著在觀察哨引導下,山腰上的明碉暗堡一個一個都被炸掉了,忽大年幾乎能從步話機里聽見馬鐵龍興奮的呼叫。

  最終等那衝鋒號響起,忽大年指揮炮口瞄準潰逃方向連打幾彈,狼狽的印兵一個個站住投降了,山坳里隱蔽的突擊戰士呼叫著,向山地發起了最後的衝鋒,漫山遍野一片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殘存在暗堡壕溝的印軍嚇得丟槍棄械扭頭就逃。

  忽大年激動地喊叫毛豆豆拿茶來,可他忽然轉頭看見毛豆豆中彈倒在血泊里,衛生員正在給她寬衣包紮。他媽的,不知從哪飛來的流彈,在她肩下鑽了個槍眼,鮮血泉水般汩汩直冒,紗布都換不及,壓住一沓,馬上染紅了。忽大年見過的血腥多了去了,卻從沒像今天這樣讓他心疼難耐,他猛撲過去狂喊:毛豆豆,毛豆豆!姑娘已經合上的睫毛竟然靈性地張開了,聲音微弱地告訴廠長:茶水涼了。忽大年緊緊摟住姑娘,那長長的睫毛張開一下,馬上又輕輕合上了,他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忽大年蒙了,頓時對勝利失去了熱情,呆呆地靠在白楊樹旁,望著勝利之師繼續沿著山谷窮追猛打。聽說印度軍長最後乘坐直升機逃離了戰場,在飛機上給總統語無倫次地說,中國軍隊神出鬼沒,打仗沒有章法,失敗不可避免。後來忽大年見到了被俘的印軍第七旅的旅長,這位經歷過「二戰」的准將半是讚嘆地說:你們只用了一天,就攻克了一個王牌旅,貴軍用的什麼武器,那麼大仰角還能摧毀我們的碉堡?忽大年苦笑笑說:這是個秘密武器啊!

  後來,馬鐵龍把這件事完完整整地報告了總部首長。

  那天師長衝進了山坳,朝著木呆呆的忽大年迎面就是一拳頭:老哥呀,你真行呀,沒有你,我這回就慘了,我要給你請功!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火炮發揮了作用,可惜那位勇敢的炮彈技術員永遠地走了。當然,忽大年對請功沒有阻攔,他覺得克節朗戰鬥的勝利,至少證實了他有劍走偏鋒的軍事才能,也為重返部隊埋下了伏筆,說不定首長一高興,又讓他去哪個師掛銜報到了。懷揣了這個念想,他幾次拐彎抹角試探馬鐵龍,為他請功的報告送上去沒有?馬鐵龍不解地說:你都是當過師政委的人,還在乎立功授獎?忽大年只好實話實說:我不在乎能不能立功,但我在乎首長對我的看法!

  從此,忽大年再也沒有問起過立功授獎的事,他知道領導的看法是關鍵,不是常有人說看法大於憲法嗎?後來,對印作戰班師回朝,部隊在北京召開了盛大的慶功大會,他在會上見到老首長成占武,還沒等他開口,首長就鄭重告訴他:這次對印作戰,你表現突出,已通報地方了,省委已經承諾考慮取消對你的處分了。忽大年一聽急了說:我,我是想回部隊呀,我在地方上根本不適應,沒準過幾天又會弄頂啥帽子戴上。成占武嚴肅下來說:再別胡思亂想了,現在兵工廠需要人手,你是部隊轉業去的,知道武器的重要,管理兵工廠最合適,我只提醒你一句,千萬把兩個媳婦處理好。

  什麼什麼?我哪有兩個媳婦?這沒影兒的話你都信啊?忽大年氣得把一等功獎章猛別到胸脯肌肉上,轉身就去了北京火車站。

  那場鏖戰結束以後,毛豆豆還在師部衛生所搶救了半天,但是由於子彈打斷了動脈,流血過多心臟停止了脈動。部隊將她和犧牲的戰友一起埋在了邊防哨所旁邊,讓她的魂魄永遠守衛祖國的西部邊陲。忽大年離開西藏那天,又一次和牛二欄趕到哨所旁邊的墓地,幾十座新堆的墳塋靜靜地臥在那裡,每個墳前都插著一根松樹枝,在秋風裡搖搖曳曳,顯得格外蕭瑟冷清,又似在訴說濃烈的硝煙已經散去。

  忽然,有個銀鈴般的聲音從遙遠的山坳飛過來,飛過山石,飛過樹叢,在耳畔悠悠縈繞,使得忽大年不由得想去捕捉那個聲音,但那銀鈴聲又淡去了,淡得側耳細聽也聽不見了,他有點落寞地托住左耳,又托住右耳,只有厲風吹過的哨聲一陣緊似一陣。

  後來,他叫牛二欄守在山坡,自己跑下山扛上來一個長安的炮彈筒,一步一步挪上山坡,端端地豎到了墳前,又用礫石在彈筒上刻了一行字:長安兵工毛豆豆。然後,他把半袋茶葉放到墳前,把罐頭瓶里的茶水慢慢酹到墳上,默默地站在那裡心如亂麻,任憑風把衣服吹起,把軍帽吹走都沒挪動腳步,終於兩行淚水從眼眶跌下來,摔到塑料套上碎了……唉,那雙會說話的眼睫毛就這樣走了,永遠地走了,永遠駐守在邊防線上了……

  多年以後,忽大年在行將老去的時候,特別懷念跟他經歷了戰火洗禮的毛豆豆,特意派兒子到西藏克節朗去尋找她的墓碑,想再給墳前栽一棵樹的,可兒子在實控線上走了整整三天,竟沒見到毛豆豆的墳塋,好像姑娘俏麗的身軀被高原強勁的風沙吞噬了。忽大年氣得想罵老戰友幾句,可是電話好容易撥通了,曾經威風凜凜的師長竟然腦梗說不出話了,他哽咽著喃喃自語:是我把她帶出去的,可我沒能把她帶回來,她才二十三歲啊,還迷戀露天電影呢,還沒找到男朋友呢,突然就在我面前死了,死得我好心痛啊!

  驀地,他的手上一松,那個跟隨他多年的罐頭瓶掉到了地上,可那玻璃杯居然沒有碎……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