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2024-09-29 11:01:46
作者: 阿瑩
他們第二天半夜從北京站上了開往青海西寧的軍列,當時其他站台明晃晃的,唯有這個站台黑乎乎的,只能隱約看到眨動的眼睛。
沒承想這是一列悶罐車,忽大年在尾車休息室有個窄窄的鋪位,但他為了表現與大家同甘共苦,就進了毛豆豆所在的車廂,應該說這些天大家還是有距離的,但在悶罐車上毛豆豆和牛二欄毫不忌諱地嘀咕:你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知道啥時候危險,可不敢把我倆丟進火坑不管了。忽大年聽了想冒火:是組織上派你們來,又不是我挑的,別把血腥的責任往我身上擱。牛二欄解釋:我們是說,你知道什麼時候該上,什麼時候該撤,該撤的時候你別忘了我們。忽大年笑笑,滿碟子滿碗地答應了。
可是列車咣當咣當地往西走,他感到尿憋卻發現沒地方解決。牛二欄把棉大衣展開說:廠長,你就對著窗口尿吧,我們每次去押運,車上有女的就這麼解決。忽大年隨口問:押運還允許女的去?牛二欄說:免費旅遊,爭著去呢,那次……毛豆豆背手在他腰上狠掐一下,他恍然明白話多了,伸手把大衣展開說:
廠長,沒人瞅你,你就尿吧。忽大年站到窗口,總感覺大衣後邊就是「毛豆豆」們,實在尿不出來,只好轉回身又坐下了。
可車廂里的女人們才不管呢,忽大年剛一讓開地方,就有倆女工把兩件棉大衣撐成圍擋,有人像是有準備,藉助半頁畫報就站著尿出車外了。他想笑,女人真是翻身了,都能站著尿了,突感自己小腹憋得難受,後悔剛才應該鼓鼓勁尿了。正當他想再次去發泄,列車咣當一聲慢了,又咣當一聲停了。他急慌慌跳下悶罐車,跑到軌道邊一棵柳樹後,嘩嘩嘩一股勁傾瀉出來,渾身輕鬆得像換了個人,大步走到尾車,直抵西安也沒敢再上悶罐車去閒聊。
列車停在了西安東站,也沒人報站名,只聽說要上水添煤,還要更換火車頭,估計少說也要一個小時,這地方離長安城只有三四里路,跑去跑回也許能趕上趟的,但是部隊已公布了紀律,不准在任何車站,會見任何親朋好友,以免泄露機密,那可是要上軍事法庭的。這趟軍列,西安去了不少人,一個個蠢蠢欲動,幻想能回家看看,但都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一個人敢離開車廂半步。
四天以後,這趟軍列到達了西寧站,大家這才發現其他車廂鑽進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來的,一路上竟沒聽到任何動靜,連到車站補水方便,戰士們都是天黑了才下車活動,不聲不響的,看來這次軍事行動真是絕密級的。他們本是白天到達,可等到夜色黑透了,才跳下悶罐車,爬進停靠在路邊的卡車,連夜開始了前往青藏高原的跋涉。
部隊給忽大年安排了一輛吉普車,他見還能坐下人,就把毛豆豆喊來坐到旁邊,感動得小姑娘連聲說她還沒坐過吉普車,今天算是開洋葷了。這是由上百輛卡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分成了五六段,青蛇般盤亘在貧瘠的崇山峻岭之間,更是增添了焦慮的氛圍。
進入西藏還真讓人不好捉摸,大太陽剛剛還樂呵呵笑呢,忽然不知從哪兒刮來一股妖風,天空就變得烏雲籠罩下起雨來,雪花也會飄下來,草綠軍車很快就披上了白色,像剛剛出繭的蠶蟲排著隊向大山深處涌動。若是哪個車輛故障不動了,立刻會衝上去一群士兵,就地卸空物資,將車順勢推下路基,以避免擋路影響行軍速度,所以隔不遠就會看到路崖下斜躺在野地里的大卡車,像一頭失去了搏鬥能力的巨獸,無奈地等待著獵物上去撕咬。
忽大年從車上話務員的對話中,知曉中印邊境反擊戰已經打響,先頭部隊潛伏在克節朗河邊,兩發信號彈一亮,部隊便越過了印軍搶占的前哨陣地,在向縱深地帶發起攻勢。可是他很快發現部隊推進速度奇快,不時有炮車靠在路邊,給後勤車隊讓路。天哪,這裡山路崎嶇,坑坑窪窪,先鋒部隊是丟下輜重在輕裝突進,如果重型裝備接續不上,部隊挺進的速度很快就會慢下來,戰局也就會發生逆轉,到時候他們保障隊可能就很難派上用場了。
在一片棉帳篷里,忽大年找到了前敵總指揮馬鐵龍喊:打仗顧首,也要顧尾,絕對不能丟了重型裝備,小心敵人反撲過來。可趾高氣揚的總指揮冷冷地看著他沒答應,也沒吭聲。他倆可是老戰友了,以前有過幾次交道,最難忘的就是解放運城時,忽大年攻城受阻傷亡慘重,馬鐵龍的火炮營本來負責攻打側翼,但是敵人集中了二十多挺機槍,想從那裡突圍。兩人最後在硝煙瀰漫的廢墟里見了面,忽大年劈頭就罵:怎麼遲到了半小時,我差點讓敵人包了餃子。馬鐵龍憋屈得一聲不吭,指揮炮營把敵人機槍轟成了焦鐵,才回了他一句髒話。然而,今天的馬鐵龍似乎平添了威風,反過來訓斥他了:你沒看高原缺氧,人就跑不動,好容易上去一營火炮,他媽的又叫印軍暗堡壓住了,一發炮彈都沒打出去。
那我去看看。忽大年聲嘶力竭。
你不要命了?馬鐵龍毫不客氣。
這次上前線若是犧牲了,也許就是對他一生的褒獎了。
作為參戰無數的部隊指揮員,多殘酷的戰鬥忽大年都沒想過死,但這次有點奇怪,他看著那些全副武裝的戰士,聽著轟轟隆隆的炮聲,不斷地想到死想到犧牲,好像這次參加對印反擊戰,就是為讓他能有一個體面的終結,也讓那些整天另眼看他的人,知道忽大年是個響噹噹硬邦邦的漢子,不是他們想怎麼羞辱就可以怎麼羞辱的懦夫!
他雙手叉腰站在指揮部外的山坳坡頂望著遠方,顯然先頭部隊受到印軍阻擊,挺進速度明顯慢下來了,他實在想甩掉大衣撲上去,衝鋒陷陣是他的強項,破敵奪隘更是他的拿手好戲。當然,如果在衝鋒中他犧牲了,廠里應該開個追悼會,看看那個黃老虎怎麼閉著老鷹眼念悼詞吧,看誰還敢說他是受過處分的人?
看那錢萬里還會不會對他吹鬍子瞪眼耍脾氣?當然,如果死不了……是啊,如果死不了,我就一定要回部隊,當不上師政委,當個副師長應該沒問題吧?
忽廠長,你想啥呢?愣在這兒半個鐘頭了。銀鈴聲突然從岩石後邊蹦出來,她把頭髮綰進了軍帽,真像個錚錚小戰士。
你呀……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麼?忽大年臉上略略有些發熱,以為自己的心理活動被人看穿了,可他定睛看看毛豆豆,心裡又多了底氣,說:維修隊要多備些易損件,上了戰場找啥缺啥。
你是隊長,跟著保障隊活動就行了,幹嗎要跟火炮分隊跑?你不是打了一輩子仗嗎?咋還沒打夠啊?毛豆豆嗓音尖銳,一下子就戳到了他的心尖上。
忽大年有些喜歡這個來自長安的姑娘了,說話直來直去有點像靳子,哪一點又像是月月妹,時不時臉上抿出一對淺淺的小酒窩。這酒窩深了不好看,淺淺的才有魅力,可以讓那些痴迷的男人們想入非非。所以他在分配隊員時有意把她分在大隊綜合組,還美其名曰,負責隊長公務。女人嘛,還是離戰爭遠點好。這時毛豆豆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罐頭瓶,灌了滿滿的茶水,外邊罩著黃色塑料網套。
忽大年接過罐頭瓶,心裡有點小溫暖,這種杯子,鐵皮封蓋,密閉不漏水,適合行軍運動。小姑娘挺細心啊,其實他把毛豆豆分到身邊沒什麼雜念,就是覺得這個姑娘被派上戰場有點殘酷,儘管總部下指標沒有明說什麼任務,但即使隨軍保障也不該派個女的來,這種活就不是姑娘能夠承受的,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人們會罵長安男人都死光了。所以,他在保障隊動員會上,一看到小銀鈴就有了呵護的念頭,把她留在身邊應該是最安全的。毛豆豆不知道戰爭的血腥,像個怯怯的小丫環,以為自己的工作就是照顧隊長的生活。
你負責火炮隊的信息匯總,我的生活不用你管。
你沒帶警衛員,也沒帶秘書,我和二欄就是這種角色了,有事你就吩咐。
忽大年看著絡繹不絕的兵車不由得感慨:上兵伐謀,其次伐兵,炮聲一響,應能無恙。
忽廠長,你都能把《孫子兵法》背下來,那麼長的古文,好佩服呀。
兵書不能硬背,關鍵是要能融會貫通。
忽大年愈發覺得這個毛豆豆清亮得可愛,是那種沒有受過任何誘惑的單純形象,見什麼都感覺新鮮,都想刨根問底探個究竟。他在部隊的時候,也愛喝了酒議論女人,可自打到了西安覺得應與下屬保持距離,再沒敢把女人掛到口邊過嘴癮。現在這個整天在他面前晃悠的毛豆豆,算是哪個類型的姑娘呢?身材不胖不瘦,個頭不高不矮,臉龐不尖不圓,但她的眼睫毛特別長,似乎想遮擋清澈的思維,可她那眸子一眼就能看到底,什麼秘密都藏不住的。好像這麼動人的眼眸在露天銀幕下見過的,在技術會議上也閃爍過的,如今真是機緣巧合,讓他們在茫茫的青藏高原有了共同的歷練。
這次我們是上戰場,不是去逛風景,一切要聽我指揮。
放心吧,我寸步不離,給你擋子彈。
我久經沙場,子彈見我都繞著飛,你把自己管好了!
我當然要管你了,高原水燒不開,我給你帶了陝青,可以摻著紅景天喝。
正說著腳下土地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一排排炮彈划過天際,飛向山坳對面的印軍陣地,爆炸聲轟隆隆像天空打雷了。忽大年趕緊跳下吉普車,操起望遠鏡向對面山峰瞭望,印軍在山上構築的碉堡、戰壕、鹿砦頃刻間被炸飛了,一群群印兵也不怕暴露,在山坡上扑打著火的衣服,更多士兵貓著腰朝山頂轉移,隱約有位披黃綬帶的軍官被士兵攙著躲到山岩後去了,完全是一副潰不成軍的樣子。想不到這麼不經打,只一個波次的飽和攻擊就丟棄了陣地,還吹噓是參加過「二戰」的王牌部隊,哪有一點點披堅執銳的影子?
忽大年想起那年,他帶領三團在運城阻擊國民黨軍隊潰逃,剛剛挖好簡易掩體,敵人炮彈就嗖嗖地傾瀉下來,幾乎半小時一輪密集轟炸,幾乎把陣地上的黃土翻了個遍,戰士們眼睛都打紅了,但陣地始終在我軍手上。戰後軍部給他們授予「鋼鐵紅三團」,馬鐵龍當時是二團長負責佯攻沒給頒獎,這讓馬鐵龍一見忽大年就撒氣。現在好了,他成了軍權在握的師長,忽大年成了區區保障隊長,再也不可能與他爭功論賞了,甚至走過身旁連瞅都沒瞅就喊叫:一團發起正面衝鋒,占領對面制高點!三團側翼包抄,扎住敵人逃跑退路!炮營迅速越過山下林地,摧毀印軍碉堡!
忽大年本想上去勸阻炮營的推進速度應該緩一緩,但馬鐵龍嘴不停歇地下達著一個又一個指令,眼皮都沒朝他眨一下,他只好咽口唾沫忍住了。這個老戰友,那個嫉妒心到現在還掖著呢,看來打完仗要好好請他喝頓酒,畢竟人家一路上恭敬他當過政委,給派了吉普車又派了警衛員。
這時毛豆豆端著罐頭瓶遞上說:忽廠長,喝口茶吧?忽大年擰開蓋還沒等喝,馬鐵龍突然罵將起來:好你個忽大年,忽大政委!攻打運城你就帶了個小媳婦,現在你又帶個漂亮妞給你端茶送水,你害臊不害臊!
忽大年也不示弱罵:馬大槓子,你胡咧咧什麼,毛豆豆是保障隊的火炮技術員,你個王八蛋,心裡藏著疙瘩你沖我來,別捎帶人家姑娘。沒想到那毛豆豆聽見馬鐵龍奚落,反而眨眨睫毛挺身說:忽廠長,你快喝吧,別人想喝,我還不給呢。忽大年端起茶杯對馬鐵龍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才打了一個回合,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
戰場上不可預料的事太多了,儘管我軍整體處於高位,但印軍搶占了進入川道的山脊,形成了局部優勢。一團戰士正要朝山上衝鋒,對面山坡突然從山崖上吐出一條條火蛇,居高臨下來回掃動,把衝鋒的戰士全壓到山腳動彈不得。更詭異的是山腰間突然掀開了幾個隱蔽的棚架,幾門山炮抖掉偽裝伸出炮管,瞄向我方推進的部隊,剎那間一發發炮彈壓住了衝鋒路線,望遠鏡里衛生員拖拽著倒下的傷員在後撤,雙方局勢瞬間發生了逆轉。
接著印軍火炮又瞄向了在山腳運動的火炮營,眼看著那場面就慘了,拉炮的馬被炸得四散驚跑,眼看著兩門加農炮翻下山脊,就像翻過身的甲殼蟲張牙舞爪。火炮營只好連拉帶拽把剩下的三門炮拖進了山坳森林。戰局突變始料不及,馬鐵龍聲嘶力竭,全部機槍壓住敵人山炮!但是印軍在山上,我們在山坳,機槍子彈一梭梭掃上去,噼噼啪啪四濺亂飛,全被岩石擋住了。
馬鐵龍命令突擊團再發起一次衝鋒,務必拿下印軍炮兵陣地,但山崖上敵人的暗堡交織,形成了高低錯落的火力網,沒有了火炮支援,單靠步兵衝鋒陷陣,代價就是犧牲啊!
突擊營請求火炮支援!突擊營請求火炮支援!前敵指揮部里人人都能聽見突擊團長在步話機里狂呼嘶喊,但沒有人敢應聲。馬鐵龍命令退入樹林的火炮立即構築炮位對準山上目標展開炮擊。可火炮營長回答:三門炮不同程度受損,正全力組織搶修。馬鐵龍聲嘶力竭地喊:你個娘兒們呀!這是戰場,貽誤戰機,軍法從事!
火炮需要維修,保障隊是否上去?忽大年想叫誰過去看看,卻看誰都不順眼,而且那個牛二欄關鍵時刻,竟然說他不懂火炮,他只是個熔銅車間小主任。
那你他媽的來幹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