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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2024-09-29 11:01:42 作者: 阿瑩

  忽大年坐在駛往北京的火車上感覺像做了一場夢,莊稼、樹木、村落忽忽地閃過去了,酷暑像把人們的精力耗盡了,咣當的火車不緊不慢,向著楓葉集聚的山巒駛過去。

  那天他一上班就給老首長打了電話,提出想回部隊去,在首長手下干點什麼都可以。成司令不計前嫌接了電話,問:你是不是受了啥委屈,現在你已經脫了軍裝,要想再穿上不是那麼簡單的。忽大年嘟囔:再難你也不能看著老部下在水深火熱里煎熬了。但他沒好意思說自己看文件還得報告,反正沒戴帽子,檔案里也沒有記錄,不用擔心部隊那邊的政審。放下電話他就給黃老虎講,要去北京協調下半年的基建計劃,黃老虎眨巴著老鷹眼有點懷疑:這種事用得著你堂堂老領導去?叫計劃科去個科員就辦妥了。忽大年擺出居高臨下的神色道:怎麼,我出個差,你都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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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忽大年隻身坐上了開赴京城的火車,但他連一個隨從也沒帶,一間軟臥四個人,互相都不認識,打水倒茶都得自己干,他也不跟別人搭話,心想這次去北京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也真他媽的憋氣,而且憋在肚裡還釋放不出來,弄得他心煩意亂坐立不安,跑到醫院去聽診,提示心動過速,還有偶發早搏,這都是老年人才有的病狀,醫生說還是壓力太大,囑咐在家多休息幾天,可他知道光躺著屁用也沒有,只要人在長安待著,看著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辦公樓成了別人的天下,這股氣怕是越憋越難受了。他感覺還是在部隊痛快,訓練、打仗、休整,人與人之間,單純自然,直來直去。所以,他想都沒想就買了火車票,只盼著能早點見到親愛的老首長。

  可是列車在過黃河時,居然又在風陵渡停擺了三個小時,速度慢得讓人直想罵娘,當然忽大年沒敢把牢騷發出來,他看到車廂里另外三人也是幹部模樣,似乎也都帶過兵,彼此回味著當年部隊入關,與胡宗南交戰的情形眉飛色舞,忽大年也想湊上去添個熱鬧,他的部隊在扶眉戰役中也是立了功的,但他想到敞開話題,又少不了要問自己部隊番號,少不了要問今天在哪兒公幹,那他該怎麼解釋呢?說謊話不行,說真話也不行。唉,首先是那個令他羞恥的番號,實在是名氣太大了,部隊人可能都知道,在朝鮮打得那麼慘該咋解釋呢?即使他沒入朝又怎能脫得了干係?

  忽大年沒帶警衛和秘書,是他覺得這次是去找首長訴苦的,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是到了北京,下了火車自己拎著帆布包,人頭攢動,行色匆匆,他頓時有些茫然,定定神才隨大流往出站口走去。是啊,這些年出門都有秘書操心,自己就沒在意過瑣碎,出了站口他站到廣場上,坐車的騎車的來來往往,他不知道該坐哪趟公共汽車了。

  人看來不能總依賴拐杖,越依賴越缺乏獨立生活能力了。可他剛走了幾步,隱約聽見有個清脆的銀鈴聲叫他,回頭看去,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竟然冒出一位年輕的姑娘,圓臉龐,亮眼眸,高鼻子,肩上背著挺大的帆布旅行袋,手上拎著塑料繩編的網兜,笑眯眯從人群里攆過來。忽大年對她沒有一點印象,只好遲疑地問:你喊我嗎?那姑娘咯咯笑了:你咋連我都不認識了,我是咱長安技術科的,你每次跟蘇聯專家來檢查,都是我端茶倒水。忽大年未置可否笑了笑,他實在沒注意過這個倒茶水的姑娘,忽想起有人說那個紹什古喜歡去技術科檢查,要是倒茶水的技術員在場還好說話,若不在就會從圖紙上挑出一堆雞毛蒜皮來。忽大年隱約聽說過,但始終沒有對上號,沒想到今天在北京火車站遇見,猶如他鄉遇故知了。

  廠長咋是一個人?也沒帶個拎包的?

  這次進京事情簡單,我不想帶秘書。

  那我給你拎包吧?姑娘不由分說把他的旅行包抓到手上。

  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印象?

  廠長官僚了,那天看電影,我還給你拿過板凳呢。

  啊?是你呀?你以前扎的是羊角辮,你叫啥?

  我的名字本來叫毛二豆,太土了,我就改成毛豆豆了。

  忽大年每次到北京都在總部招待所「下榻」,每天住宿費三元,一天三餐也是三元,而且離總部機關只有兩站路,不急就走過去了。沒想到工廠來北京出差的人真不少,師級待遇,一人一間,別人都是四人一間。長安人見忽大年也住進了招待所都來看他,爭先恐後把去部里溝通的點點滴滴傾吐出來,以前他聽這些匯報還是很認真的,會掏出筆記本記上重點,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但今天他沒一點點興趣,吃過晚飯推說要去長安街溜達,直到月上樹梢才回到房間。

  其實,晚上的溜達是去「偵察」總參大門朝哪開,他以前為領軍令狀去過,為八二三炮戰也去過,但每次都有人接送,吉普車進了大院一停下,抬頭就見成司令雙手叉腰在門廳站著。這次他自覺落寞了,不好給首長提議派車來,誰知這竟比偵察太原城還艱難,瞅見誰面善上前詢問,總參在哪兒?不但沒有一個人告訴,還有人狐疑地一遍遍打量他,那目光分明寫著,這人是不是特務?膽敢公開打探軍事機關?忽大年也自覺可笑,哪有這麼傻的特務,敢公開在大街上尋找破壞目標?

  忽大年悻悻開門搓搓臉想躺下,那毛豆豆竟敲門進來神秘兮兮問:忽廠長你找總參幹啥?我知道在哪兒。他心裡咯噔一驚問:你怎麼知道我找總參?毛豆豆細眉彎彎笑了說:我去同學家回來,就聽見你在路邊問總參,你也不想想總參是軍事機關,老百姓誰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北京人警惕性高著呢。忽大年懷疑自己的行蹤被人監視了,忙問:那你怎麼就知道在哪兒?毛豆豆神秘地笑笑說:那我……先不告訴你吧?

  第二天,忽大年按照毛豆豆的指點,來到一處軍人持槍站崗的大門前,到傳達室報了成司令的名字,把藍色通行證遞進去,登記員說他是軍外系統的,應該有介紹信。他一聽急了,說:我跟成司令是一個部隊出生入死的上下級,見面說兩句話就走,要什麼介紹信啊?但人家可不管這些,沒有介紹信就是不讓進。

  他摘了帽子靈機一動說:那你讓我給他打個電話,只說兩句話我就走。那邊接電話的人好像知道忽大年要來,一會兒從院裡跑出來一個參謀,見面就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呀呀,一個軍禮激動得他差點流出淚來。

  忽大年終於坐進了一間會議室里,十幾個灰布沙發依牆而臥,正牆八個美術字: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成司令正在開什麼會議,辦公室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他看到成司令辦公室書架上,有個小鏡框,一幀素描像,歪歪的臉龐,甜甜的笑靨,他一看見就流淚了,那是老首長的兒子盧可明的自畫像。當年他和成司令終於通上話,不顧一切地跑到北京,想親自給老首長道個歉,可他在秘書辦公室待了很長時間,幾乎把一暖瓶水倒完了,成司令也沒出來,只讓他接了個電話:什麼都不要說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後來司令把兒子的頭像素描複印了一份,讓刻到墳前石頭上,他是守著匠人刻完的,想著司令啥時候來看望,心裡能舒坦點。現在,他又坐在那裡等待了,茶杯的水都泡白了,上了三次廁所,才聽到走廊里人群攢動。

  成司令一推門喊他一聲,兩個戰場上的生死之交撲上去緊緊擁抱了,這一抱把忽大年抱得淚水滂沱,嘩啦一下全涌了出來。老首長告訴他叫廚房加了兩個菜,今天可以喝一盅,邊喝邊聊。看來這個成司令還是信任老部下的,看著他打太原、打運城、打榆林屢建戰功,從連長到營長,從教導員到師政委,步步浸潤著老首長的心血,現在老部下有了難處,怎能不助一臂之力呢?但老首長不喜歡聽人訴苦,再苦有爬雪山苦嗎?再累有過草地累嗎?當年他離開寶塔山,兩腳一蹬鞋,手握漢陽造,可就是這樣的裝備,他率領的部隊一踏上山西地界,就打得鬼子措手不及,而那些老蔣的部隊一聽到他的名字,沒開火就掉轉了槍口。

  酒過三巡,忽大年端起酒杯說:成司令,我今天來是真有事,我真想回部隊。

  怎麼就想起回部隊了?成司令吮了一盅問,是不是兩個媳婦都擠在長安,折騰你受不了了?

  什麼兩個媳婦呀?這嚼舌頭話咋還傳到你耳朵了?忽大年急忙解釋,媳婦還是靳子,那個姓黑的女人,跟我是小蔥拌豆腐。

  我可告訴你啊,新社會甭管官多大,一夫一妻。成司令不像開玩笑,你可不敢壞了規矩,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司令,咱不說那個了。忽大年終於把積在心底的話當面講了,我是真對不住你啊,你把兒子交給了我,可我沒給你看好,我都沒臉見你……

  我想著西安是大後方,沒想到搞建設也會死人哪,他媽到現在還不跟我說話……成司令眼眶濕了,你來,就為說這個嗎?

  忽大年把一杯酒一口喝進肚,一把摘下軍帽說:成司令,我跟你實話說了吧,我在廠里是沒法待了,去年巷道搶險死了人,把我職務降成副職了,這個我都認了。可前些天偵破了一個偷盜案,賊人承認是他破壞的,那就不是責任事故了。可上禮拜傳達形勢報告,全班子人都去聽了,狗日的說我要聽傳達,要報省委批准,後來我去找省委書記,人家回答得更絕,組織上就是錯了,也不會承認錯的,你說他媽的窩囊不窩囊?

  是這樣啊?成司令也聽得笑不出來了,轉身出去一會兒又回來坐下說,我看你撅溝子,就知道你想放啥屁,我現在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機密,中印邊境要有一場大仗,考慮到你是兵工廠的領導,軍委可以任命你為火炮保障隊臨時隊長,原來的隊長節骨眼上胃切除了,由你全權代理隊長職務。

  只要能回部隊,幹啥都行!忽大年騰地站起來敬了個軍禮。

  但是還不能讓你穿軍裝,等打完仗再說吧。成司令沉下臉握住手。

  呵呵,回歸的事情順利得讓忽大年不敢相信。他剛剛回到招待所,就接到黃老虎的長途電話,通知他立即動身去總參報到,去幹啥還不知道。忽大年也沒解釋,放下電話想起應該給靳子傳個話了,不管怎麼說也是上戰場,儘管他有過在槍林彈雨闖蕩的經歷,知道子彈不長眼睛,可是他執行的是絕密任務,不許在電話里談論,只好給靳子寫了封簡訊,告訴她去部隊執行任務,讓她不要操心。

  這封同樣內容的信他給忽小月也寫了一封,只在最後要她轉告黑妞兒趕緊成個家,年齡不小了。

  沒想到那個毛豆豆也是進京來參加火炮保障隊的。

  長安廠還派來個車間主任牛二欄同行,這個曾經的司機不好好在家組織生產,跑去前線能幹什麼?這個毛豆豆以前不熟悉,進京後也沒機會聊天,培訓班最後一天忽大年上台總結講話,好像儲存身體裡的戰鬥細胞在起作用,他的話語和動作一下子回到了部隊,大家聽他講《孫子兵法》,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聽他講過五關斬六將,刀刀見血,眉飛色舞;聽他告誡戰場上要勇敢,心裡越怕,子彈越攆著飛。毛豆豆竟然眾目睽睽跑上台,沖他耳語:你不要光談死了,講得人心裡直發毛。忽大年這才意識到,面對的是兵器維修人,不是扛槍的士兵,明天就要開拔了,是該鼓鼓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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