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2024-09-29 11:01:39
作者: 阿瑩
其實,忽大年心情煩躁的真實原因只有黃老虎知道。
自從他被降為副廠長以後,對廠里的政治活動自然關注得少了,甚至黨委會討論「大躍進」,他都不願張口發言了,總覺得虛頭巴腦的話還是少說為妙,自己說到底也是言行大意,讓人家抓了辮子。但是,那天他無聊地坐到辦公室主任對面,議論起中印邊境會不會打仗,忽然發覺面前的趙天神情游離,餘光不時斜瞥手下稿紙,一副想打發他走的樣子。狗東西啊,此人當年在忽大年參加的培訓班上教過語文,後來死磨硬纏要回西安照顧老娘,忽大年成人之美便把他放到了身邊,也算有恩於他了。可他今天為啥躲躲閃閃呢?忽大年過去一把掐住他手腕,瞥見黨委的稿紙上一行標題:關於涵洞透水事故的複查報告。主任掙扎著想站起來,忽大年摁住手腕厲聲:咋了?咋還想折騰事啊?他馬上想到黃老虎可能想上位想瘋了,想拿已了結的案子做文章,把他一棒子打死,好催促組織上趕快把他推上位。
趙天后腦勺衝著忽大年說:忽廠長,你別誤會,是保衛科抓住了一夥翻牆偷銅的賊,領頭的是高樓村的李拐子,他交代去年咱廠涵洞透水,是他鑽進村里地道掏洞,想鑽進廠區偷盜黃銅,沒承想把地道蓄水池的土閘捅漏了,水從高樓村地道滲進了咱廠涵洞。忽大年越聽越納悶問:這麼個屁事,你躲閃啥呢?做啥鬼文章呢?趙天支支吾吾說:你不就是為這事挨的處分嗎,我怕你多想……忽大年猛地把稿紙揚起來罵道:狗屁!是怕我知道了,把誰的美夢給破了吧!
發現了這麼大一個陰謀,他當然要找黃主持理論一番了,想想自己年前還在張羅人家的婚事,直罵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他在走廊聽到裡邊有人說話,也沒敲推門就進去了,一屋人不知在研究什麼,見他一臉怒相闖進來,齊刷刷站起來給他讓座,可他板臉站定,不理不睬。大家知曉領導之間有了齟齬,當部下的還是躲得越遠越好,誰想湊熱鬧,誰就會倒霉,於是紛紛朝黃老虎擺擺手出去了。
等這些人完全走出門,忽大年把那幾頁稿紙往黃老虎桌上一扔,說:發現了這麼大的事,咋還瞞著我?怕我翻案?讓你主持黨委工作,你就這麼個主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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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書記也不能不顧臉啊!這話顯然重了,黃老虎頓時明白了緣由,兩人認識這麼多年,忽大年訓過也凶過,但從沒罵他不要臉,他連忙把椅子搬到老首長身後,請他坐下慢慢說。
忽大年也不謙讓一屁股坐下,歪頭盯著天花板。黃老虎只好又拉把木椅坐到對面問:老首長,今兒個是咋了?吃槍藥了?進門就給我下馬威?忽大年沒好氣地說:你別裝了,整人也沒這麼個整法。黃老虎小眼睛眨巴幾下說:老首長,這就是你多心了,你想你是因為這個事故挨的處分,上邊定的是責任事故,現在我把報告打上去,說搞錯了,是有人搞破壞,這不是跟上級打別抹黑嗎?所以,我們先把情況報上去,讓領導們看了再說怎麼辦,到時候再討論也不遲呀?忽大年覺得這話有點道理,但他依然怒氣衝天喊:我的事,以後不用你操心!
其實,忽大年臉上似生冷蹭倔,心裡反倒挺舒坦的。他突然感覺應該回家看看了,兩人的糾結也不能全怨靳子,哪個女人遇到這類事不鬧活呀。所以他路過菜市場,第一次進去轉悠了兩圈,買了一兜黃瓜和兩斤醬豬蹄,一進門就拎到廚房讓靳子給切了,嚷嚷著晚飯想要喝上兩盅。老婆見他拎著菜回家的,也就沒再嚷嚷,小心地問有啥高興事,他卻獨飲獨酌,不肯透露一個字。
其實這是他的一個習慣,不管什麼好事,在沒落停之前,絕不可透露給任何人,一旦透露就會出現波折,屢試不爽呢。然而,他一天不說,兩天不說……
第五天,終於忍不住了,靳子一聽儘管面子裝著生氣,還是忍不住樂得敲起筷子,叮噹叮噹的,這下灰暗日子可算熬到頭了,既然抓住了破壞分子,那就說明滲水塌方是人為破壞,就不該算責任事故了,一旦改變了事故性質,處分就不該那麼重了,即使不能在本廠官復原職,平調個師級單位也是可以的。這些日子靳子可算感受到了,男人走了背字,女人就跟著要遭難。以前領孩子出門,誰見誰逗,今天給塊糖,明天給個棗,玩累了想回家,馬上有人跑過來背起小傢伙,屁顛屁顛往回跑,如今卻儘是臉面上的客套,再不見真誠地噓寒問暖了。
可是,忽大年天天三盅酒,一瓶西鳳很快見底了,卻依然沒聽到上邊的消息,他幾次去問趙天,那報告上去咋沒有一點回應?趙天搖搖頭說,咱是上送的報告,要經收文、分發、傳遞、審閱、批轉,一連串的程序,等我們看到批文,再快也要一個月,何況……何況什麼,趙天又支吾了。忽大年一下子又火了:那你不會去盯一下,看看報告到了哪個環節,該催就得催呀!但是,堂堂主任隨後見他就躲,實在躲不過就攤開手嘟囔:我實在打聽不到呀。忽大年突然意識到,這傢伙可能被黃老虎收買了,將來主子如願以償,也許諾他再升一級,那他當然要敷衍了。
於是,忽大年坐上嘎斯吉普去了翠華路邊的大院,碰到辦公廳一位面相老成的年輕人訴說了來意。可他叫聲同志,人家帶搭不理,他叫韓秘書,小伙子臉上才堆了笑,馬上與文件室聯繫了說,他們抽空查查報告的去向。一周後,他估計查得有結果了,又坐吉普到了省委大院,又是那位老成的韓秘書接待,又是與文件室聯繫,又是回答待有結果會通知。忽大年這次有些不痛快了,多大個事,耍弄人一趟趟跑呢?但權在人家手上沒辦法,又等了一周他又來到省委,那個韓秘書直接告訴他,你們的報告領導已經圈閱,但沒有批示任何意見,這樣問題就複雜了。
忽大年一聽急了說:憑什麼就複雜了,下個文糾正就行了。但韓秘書搖頭說:你是正師級,這個級別的處理決定,說不定還要報北京呢。忽大年急了說:
多大個事,還要報北京?我去問問?年輕人急忙擺手說:要報北京是我的分析,不是組織意見,你去一問,書記一追究,我還咋在這兒干?
忽大年只好找到大院管後勤的戰友喝了頓酒,倒了一肚子苦水,回到工廠已快九點了。但他發現辦公樓會議室燈火通明,誰這麼晚了研究什麼呢?推開門,發現是黃老虎在給班子成員宣讀文件。他以為自己下午出去沒有接到通知,便歉意地朝主持人點點頭坐下了。呵呵,居然在傳達形勢報告,這類報告幹部們都愛聽,不但可以知曉國家對美國發射探險者衛星的立場,還可以知曉德國慕尼黑空難事件的真相,講的都是撲朔迷離的國際形勢,特別有趣有嚼頭。所以,能夠聽報告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可那天黃主持見他進來捏住話筒,沒完沒了地掰扯工廠的陳芝麻爛穀子,當他看到忽大年沒有退場的意思,便果斷地把會議停了。忽大年以為傳達完了,便把趙天叫住,讓他去把文件拿到他辦公室來,想把耽擱的內容補上。可他左等右等不見人來,電話也沒人接,出門正欲問個究竟,碰上趙天從黃老虎辦公室出來,眉頭緊鎖,一臉愁苦,未等忽大年開口便說:這次傳達的報告是絕密級的,機要員收進檔案櫃,人就回家了。忽大年氣得罵將起來:你個王八蛋,我告訴你,我要看就得看,機要員走了,也去給我找回來!可趙天垂著頭聽他罵一聲不吭,這時黃老虎出來把忽大年拽進了辦公室。
老首長,你要明白,他趙天哪會有這膽子?
這麼說,是你讓他把文件鎖進保險柜的?
這……事出有因啊。
究竟啥原因?難道……難道還是省委下了令不成?
咳,這還真讓你說著了。
省委能下令不准我看文件?放屁吧,哄小孩呢!
老首長,我說了你可不要跟人說。
你說你說,咋還婆婆媽媽的?
上邊規定給你傳閱絕密級的文件,須報省委同意。
放屁吧,我看個文件,還要報省委同意?
上級就是這樣規定的。
可你要明白,我不是右派,我也沒戴帽子!
你是運動回頭看給的處分,屬於內部掌握。
那以前幾次形勢報告,我咋都參加會聽了?
老首長啊,以前我都報省委同意了,才請你來聽的。
那今天省委不同意嗎?
我給省委電話請示,怎麼打都打不通,可上邊又要求今天必須傳達到人,也沒什麼,是講中印關係的……
這還真是邪了門了,不光老部下成了頂頭上司的問題,看個文件都要上級批准,那他不是被內控了嗎?以後大家知道了自己還怎麼幹哪?忽大年氣得扭頭返回辦公室,把房門使勁一摔,滿樓道聽見咣的一聲炸響。他氣鼓鼓坐到辦公桌前,兩腿高蹺桌上越想越氣,伸手拿起茶盤裡的玻璃杯,像聽響似的叭的一聲,又叭的一聲,一個個全摔到了地上,玻璃碴濺得滿地都是,有一塊碴子還濺到了他的下巴,使勁一揉滿手血紅。忽然,他又莫名其妙地狂笑起來,笑聲一定怪異地衝出了房間,在辦公樓里激盪不停,人們都以為他的腦子出現了意外,馬上聽到走廊里一陣陣急促的嘈雜涌過來……
第二天,忽大年坐立不安端直去找省委第一書記了。
進了大樓走廊,他隱約看見錢萬里夾個包進了書記辦公室,便撇開糾纏的秘書想跟進去。噢,這個錢萬里肯定有什麼背景,簡直像坐上了直升機,三年時間就從副市長升到省委領導了,儘管排名第四,但主管組織人事,是個大權在握的主兒。而且忽大年心裡明白,他的問題多半是錢大人操持的,解鈴還須繫鈴人,可這個錢大人是個唯上的主兒,上頭沒人說話,他也不會仗義執言,所以今天必須給葛茹平把事情講清楚。
可是,那個韓秘書跑過來,攔住他死活不讓進,聲稱領導要下鄉調研去。
忽大年索性坐到秘書辦公室說,那今天我就在這兒等了,等到幾點都行,說什麼也要見上第一書記。然而,他很快發現這位秘書在撒謊,因為他一直聽見書記辦公室有人進出就閉上眼皮,裝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兒,橫下心要找人討個說法。可他左等右等不見第一書記露面,後來他尿憋了去廁所放水,站到長長的尿池邊,一泡尿犀利地滋向一顆菸頭,逗得旁邊人說:哎喲,憋壞了。忽大年感覺耳熟,扭頭一看竟然是錢萬里。
真巧了。忽大年隨機應變笑著:我在秘書那等你兩小時了。
是嗎?錢萬里竟沉下臉來,你等我有事呀?
到你辦公室說吧?忽大年放棄了菸頭,在這兒不好說。
我正開會呢。錢萬里不容商量,就在這說吧。
錢書記呀。忽大年繫著褲扣說,長安給省委的報告你見到沒?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錢萬里擰開水龍頭,你可能把事情想簡單了,你的處分是兩方面的問題,即使涵洞事故的性質變了,還有思想右傾的問題。
葛書記上次談話沒說我右傾呀。忽大年心裡一沉,再說長安廠五個右派,也都甄別摘帽了。
你連這個也攀比呀?錢萬里板著臉說,你的問題就是有點微妙,你呀只是降職,也沒戴帽子,現在摘什麼呀?
我是沒戴帽子。忽大年被自己說糊塗了,可是文件為啥不讓我看……
沒讓你看也沒錯,這都是紀律使然。錢萬里走了兩步回過頭,你呀,鑽進牛角尖了。
那……是不是說,即使事故責任澄清了,也不能恢復我的職務?忽大年不甘心地朝第一書記門口張望,那我不是掉到爛泥塘里了?
若是在自己辦公室,忽大年肯定會狂叫起來,可他這會兒只把帽子抓到手上絞成了麻花,頭上的紅疤掙得閃閃發亮。他想說,他的父親母親是為革命失蹤的,他是為了革命上山打游擊的,也為革命消滅了上萬蔣匪軍,難道就為個小和尚燒了支香,自己就悄沒聲地變成了內控右傾?忽大年眼瞅著錢萬里顛顛地進了辦公室,自己轉身又回到廁所,站到尿池邊衝著那個菸頭又一陣狂掃,可是已明顯失去了準頭。
等他悻悻然回到長安家屬區,好像完全忘記了跟靳子的冷戰,大踏步朝自己家去了。這時已過了晚飯時間,白天的挫折似把他心底的希冀打碎了,懊悔和憤懣混雜著在胸間撕扯起來,看樣子這個已經證明錯誤的處分,自己是要背到棺材裡去了。他愣愣地推開了門,端直進廚房揭開已涼透的籠屜,抓了兩個饃就著鹹菜乾,三下五除二吞進肚裡,吃完了盯著已經舔淨的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靳子說:這個長安咱不待了,咱回部隊去,當不上師長,當個團長也行,不受這個窩囊氣了!靳子以為他嫌飯涼了,氣頭上說話,輕蔑地哼了一聲,端起簸箕下樓去倒垃圾了。
晚上,忽大年突然感覺鼻子熱乎乎的,似有液體流進嘴裡,一股濃厚的血腥湧上來。他急忙拉開燈,竟是流鼻血了,流得枕頭浸紅了一大片。他似乎已很久沒見過血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個熱血僨張的歲月,有血才有澎湃的激情啊。他急忙起身把頭伸到水龍頭下,放開涼水誇張地沖洗了半天,又扯揉了一角報紙塞進鼻孔,才喘著粗氣安歇下來。很快靳子被驚醒了,看著他狼狽地仰著頭,鼻孔插著一條報紙吊到下巴上,以為是跟她賭氣上了火,嚇得她慌忙跑過來,摸著丈夫額頭噓寒問暖,可忽大年殭屍般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使得老婆又以為枕邊人可能受到了什麼蒙蔽,鐵了心不想跟她過了。
第二天清晨,靳子小心翼翼給丈夫打了洗臉水,把牙膏擠到牙刷上,又把一個饃切成碎塊炒了雞蛋放到桌上,直等他刷了牙,洗了臉,吃了飯,才怯怯地說她送子魚子鹿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