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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2024-09-29 11:01:33 作者: 阿瑩

  送別伊萬諾夫那天,忽小月本來還記恨著他那口無遮攔的訪談,可厂部通知赴蘇實習生都要去歡送蘇聯專家,她想了想還是帶上同宿舍的蘭花去了。

  那天,廠前區沒有張貼花花綠綠的歡送標語,只準備了六束紙質彩花,六個女工手攥著,技術口的頭頭腦腦都來了,齊齊擁到專家樓下,開著不痛不癢的玩笑,唯有忽大年嗓門大開:啊哈,老伊萬呀,回去見到老情人,替我吻一個。

  老伊萬毫不客氣地說:哈囉,你失言了,沒頒發勳章,請把你那條寶貝套袖給我吧?說著倆人擁抱起來,眼裡都撲閃著淚花。多數人是接到通知從崗位上下來的,他們都與專家有過多多少少的接觸,臨別時刻不少人眼眶濕潤了,手拉著手訴說著彼此知曉的酸甜往事。蘭花本來跟著小翻譯寸步不離,可她見到門改戶便主動跟上,去幫專家搬運行李去了。

  忽小月覺得工廠至少應該擺幾副鑼鼓,敲敲打打也有點氣氛,古城腳下,從無到有,既有功勞,也有苦勞。可她知道兩個國家現在吵架了,吵得要讓專家們撤回去了,留下那一堆暴露的沒暴露的難題誰來解決呢?忽小月知道現在生產工藝是打通了,要熟練駕馭設備還需要摸索,現在專家們這麼一走,就把麻煩撂給長安人了,從這個角度看,這些蘇聯人似乎也夠狠心的。然而,忽小月剛剛閃過這個念頭,就看見老伊萬分開眾人朝她走來。這讓我們的小翻譯心裡不由得一酸,淚水嘩一下湧進了眼眶,等激情滿懷的蘇聯人向她伸開雙臂,她才回過神來迎上去,兩人緊緊擁抱了,忽小月嚶嚶地哭了,哭得像丟了魂似的,老伊萬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又把她抱住,小翻譯反而哭得更傷心了,幾乎哭成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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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哭什麼呢?她是哭自己嗎?

  老伊萬爽朗地說:我們一直在等你呀,你怎麼才來啊?忽小月想告訴他,就沒有人通知我,是我自己聽說了來的。但她想了想只是問:怎麼說走就走?炮彈工藝不是還沒定型嗎?老伊萬摸著大鬍子說:你們不是有三大紀律嗎?一切行動聽指揮,大使館通知我們回國,就得馬上動身了。忽小月想了想又說:我聽說工藝底圖還沒描完,你們一走誰來審呢?老伊萬吻一下她的額頭說:中國人腦瓜聰明,沒有我們也會成功的,你的丈夫就是個聰明透頂的傢伙,把他叫回來管設備一定是把好手呢。忽小月聽他提到連福不由得又想哭了,但大庭廣眾之下不能失態,只好沉著臉搖了搖頭,從衣兜掏出一雙藍線手套塞到老伊萬手上。蘇聯人頓時來了情緒,馬上套到手上向人們揮舞,反倒把小翻譯弄得直撓耳朵不好意思了。

  忽小月轉眼看到門改戶和蘭花已經熟稔了,似乎在與紹什古和尼亞娜依依惜別,先幫人家提上行李,再誇張地和專家們張臂擁抱,像是同吃同住多年,結下了多深的友誼。忽小月心想這個門大眼也是聰明,只在蘇聯實習了一年,俄語就說得溜溜的了,拉扯姑娘也自有一套動作了。

  後來伊萬諾夫領著專家們上了一輛大轎車,老人家拉開車窗不停地朝送行人揮手,還把忽大年那隻套袖掏出來揮舞,嘴裡也不知嘰里咕嚕說什麼,忽然他手按嘴唇朝小翻譯一揮,大概只有她知道那是飛吻,內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味道。五年前是她從北京機場接上他們的,在西安是她陪著定位劃線安裝設備的,好像轉眼的工夫,專家們又要回去了,但是她卻不能到北京去送行了。

  忽小月使勁咬著嘴唇,把嘴唇都咬出血了,眼淚又嘩啦滾出來,滾過臉頰跌到衣襟上,她想朝老伊萬揮手告別,手舉起來卻揮得很沉很慢。她知道這一離別,他們將要回到莫斯科郊外那座兵工城去了,將要開始熟悉的生活了,也許將再無見面的可能了。如果忽小月也能回到那座城裡,他們會去那片濃密的白樺林,打野雞捉兔子,也會去幽靜的沙灘野炊暢飲,也許還會碰上那些快樂的海魂衫,還會和她學跳二人轉,最好能再過一次沒有干擾的生日,大家可以盡情地喝,盡情地跳,盡情地唱……

  直到大轎車駛出工廠大門看不見了,小翻譯倏然想起老伊萬在人民大廈的旋轉舞姿,想起竣工典禮上她穿著藍色連衣裙做直譯,想起因為她的一個翻譯錯誤大發脾氣,想起陪同他們遊覽乾陵時莫名的焦慮……啊,一切的一切都變得遙遠了。這時,忽大年、黃老虎、哈運來一行人從她身邊簇擁而過,似乎哥哥還朝她點了下頭,可黃老虎卻視若無人,哈胖子的眼皮更沒眨巴。她陡然感到了難以言狀的恐懼,一切都在提醒她,自己的翻譯使命已經徹底完結了,她現在只是熔銅車間一名小小的文書,根本沒有資格在這裡流露感情的,天哪!

  兩個月後,她收到了伊萬諾夫從莫斯科寄來的一封信。那信的封口殘留著被拆過的痕跡,可她完全沒有在意,依然興奮地告訴黑妞兒和滿倉,告訴來取報紙的工友們,蘇聯專家已經回到了自己家鄉,都去黑海邊一個小島度假療養去了。

  她當天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給老伊萬回了一封信,寫得真誠而又靜謐,寫她走過專家小樓就想起濃密的大鬍子,寫她站在熔銅爐邊就想起老伊萬火冒三丈甩袖子,寫舞會上他不知疲倦的流暢腳步,寫送別時刻眼淚為誰而流……好像她還是一名翻譯,好像在她身上沒有發生過任何變故,好像她也會趕到那個遙遠的國度,繼續實習生的日子……

  在蘇聯專家走後的第三天,滿倉突然急慌慌在大槐樹下攔住忽小月說,工廠準備把萬壽寺拆掉了。忽小月心想我哪能去管這個,你滿倉以前是和尚,對萬壽寺感懷篤深情有可原,儘管那片瓦房早已改作五金庫了,可在長安大牆內留存一座廟宇顯然不妥,何況現在的忽小月,落毛鳳凰不如雞,哪有阻止人家拆廟的能耐?她呵呵問:怎麼?你想留著它,將來好回去當住持?滿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不懂,那後院連福藏著東西呢。

  什麼?忽小月像頭上澆下一盆水,連福咋還藏著東西?

  是啊。滿倉左右看看,寺廟糧倉有道夾牆,他放了些東西。

  是嗎?忽小月搖搖頭,不是都被黃老虎沒收了嗎?

  你不知道。滿倉焦急了,他被抓那天,讓我把埋在他床下的青銅器掏出來,連同一個小本子給藏進密室了。

  那你為啥不揭發?忽小月故意嚇唬,告訴我等於引火燒身。

  火已經燒上身了。滿倉急了,等那寺廟一拆,啥秘密都暴露了。

  忽小月頓時想到連福給她的那張小紙條,想到老伊萬誇讚過的神奇本子,那個本子一定記有很多秘密,找到它,說不定又會把她調回技術科當翻譯;找到它,說不定還會抽調連福回來搞技術。

  禮拜天,她跟隨滿倉去一探究竟了,廠區里上班人都在生產線上忙碌,萬壽寺外幾乎看不到人影,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兩人沿一條林蔭道,一前一後來到寺院後門。想不到小和尚現在還留有後門鑰匙,進得寺內把門反扣,躡手躡腳來到前院,儘管裡面格局依然,可內容全變了,曾經供奉釋迦牟尼的大雄寶殿依舊威嚴,兩棵從印度恆河移來的菩提樹高聳挺立,嘩啦啦的樹葉聲似乎在招呼兩位久違的僧客。殿門倒是大開著的,幾排木凳,一張長桌……忽小月舊地重遊,似想捕捉昔日舊痕,卻被滿倉擺手止住,來到大鐵鐘後的膳房前。

  只輕輕一推,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兩人閃身進去,滿倉熟練地把門閂上,隨手把地上一個竹梯架到牆上,自己噌噌爬上屋樑,示意她麻利上來。可忽小月一踏竹梯咔嚓亂響,上到一半她仰望和尚,意思是她上還是不上?滿倉朝她勾手催促,她只好埋頭再爬,終於站到了窄窄的屋樑上,上邊三角空間空空蕩蕩,居高臨下可見各房陳設,陽光透過瓦楞麻亂地落在牆上,襯映出旋轉飄舞的塵埃。

  這讓忽小月不由得緊張起來,這不是要做飛檐走壁的草上飛嗎?這時滿倉下頜朝她一努,翻過中間斜梁壓低嗓音:你踩穩橫樑,幾步就過來了。忽小月只好硬著頭皮一點一點挪動,手抓椽子都能感覺到灰塵的細膩,挪到最深處,有一溜木板搭成的兩米寬屋面。滿倉示意下面就是夾牆,自己彎腰揭開板子,縱身一跳就下去了。

  這個地方真夠神秘的,別人會以為她是來偷東西,還是想偷情的呢?忽小月手抓棚木板朝下溜去,溜到最後手臂抻直墜下,正好落到滿倉懷裡,她猛一使勁掙開來,發現工衣擁到胸前,一定露出了粉紅的胸罩,小和尚好像還朝那兒掃了一眼。天哪,這可是她的一個秘密呢。她在蘇聯實習時,發現當地女人以胸高為傲,喜歡用胸罩把乳房托得高高的,她也悄悄買過一隻戴上,乳房還真的變高挺了,說話辦事也添信心了。可她只戴了兩天就被人發現了,過來過去的實習生都愛偷偷朝她胸上瞅,大使館一位女秘書打來電話,語氣生硬地讓她把胸罩卸了,我們是中國人,不能入鄉隨俗裝扮妖艷。回國後忽小月再沒敢戴胸罩,她和西安女人一樣找條布帶,縫上幾個暗扣,把乳房緊緊勒住。可是她那乳房,像不斷充氣的皮球愈發膨大了,怎麼纏也纏不住,她只好又把胸罩悄悄戴上了。然而,在這樣一個隱秘的地方,露出了胸罩該多尷尬呀。忽小月慌忙把上衣朝下一拉,雙眸警惕地看著滿倉,看得小和尚滿臉羞紅直說:我咋了?

  忽小月定住神,半天才看清了這片狹長的空間。

  所謂夾牆,也就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密室,地上散亂放著過時的報紙和零碎的陶片。滿倉用電工刀把地角一塊石板撬開,驚現出一個小土坑,塞滿了布屑和碎紙,他蹲下去統統掏出來,沒見小本子,也沒見青銅器,他有些詫異地仰臉對忽小月說:我親手把三件青銅器藏進去的,還親手把小本子塞進了卣壺。忽小月眨眨眼,用腳把垃圾撥了撥,再瞅滿倉的眼眸突然感到一個莫大的兇險。天哪,這和尚也是男人呀,該不是上次見過她的身體慾火中燒,設計了這麼一個陰謀吧?她越盯他的眼睛越覺像充盈著邪火,便說:滿倉,你騙我來,你想幹啥?滿倉急忙辯解道:我可沒騙你,這裡以前是寺院藏糧的密室,老和尚圓寂時告訴我,這兒藏有一尊唐代鎏金佛像,我把這地方告訴了連福,他把收藏的東西都擱這兒了,後來那些東西被黃老虎沒收了,可我在密室地板下還挖了個小洞,也能藏東西呢,也沒被人發現過。可是我就奇怪了,裡邊的東西咋都不見了?

  忽小月氣惱地說:滿倉,我可告訴你,這裡是廟堂,是佛祖待的地方,儘管佛像不在,可氣場還在,你要想幹壞事,佛祖一定看得見。滿倉一聽摘掉頭上帽子說:你誤會我了,我絕沒有騙你的意思,站在佛寺淨地,我向天發誓,以前我是準備剃度的和尚,現在我是一個熔銅工,可佛祖戒規我一條都沒忘。忽小月將信將疑瞅了瞅說:這能說明啥?和尚也有好有壞。滿倉只好指著牆上的腳窩說:

  我先扶你上去,咱們到院子裡說。

  忽小月踩住牆壁上的腳窩,小腿發顫,滿倉雙手托住她腳板,她感覺那雙手就像兩把鉗子,往上一舉她便坐到了屋脊上,這才感覺脫離了險境。這時她才注意到這道夾牆處在僧房頂頭。但這麼一個隱秘的地方,地板下的東西怎麼會不見了呢?兩人返回地面都不說話,到院子水池邊把髒污的手臉洗了,又拍去滿身塵土,一塊兒出了後門,滿倉把鐵鎖咔嚓扣上了。

  這時,忽見前邊小路上遠遠過來兩個人,漸漸近了才看清是門改戶和蘭花。

  這兩人的感情發展得好迅速呀,也沒幾天就形影不離了。那蘭花竟然不知羞地告訴別人,門改戶可愛親她了,每次親她都會把她舌頭吸出來,說這是蘇聯人的愛法,想不到派他去實習技術,還把人家的接吻技巧學了回來。忽小月本想拐到馬路邊躲開,門改戶卻快步過來喊你們幹啥呢?她只好說來廟裡轉轉。門改戶問她見到啥稀罕了?忽小月搖搖頭,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來,那門大眼似乎還飄過了一絲得意的佞笑,佞笑還飄進了蘭花的眼眶。

  等他們走過去了,滿倉說這倆人早就好上了,門改戶出國前倆人就躲在這片玉米地黏糊,就被他撞見過好幾次,忽小月一聽心裡一個勁兒發愣,這蘭花的本事真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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