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2024-09-29 11:01:30
作者: 阿瑩
老槐樹後邊的人,是她曾經接濟過饅頭的小和尚滿倉。
現在夜已經深了,人們都鑽進了單身樓里,百無聊賴地躺到自己的床鋪上,有的宿舍喜歡開著燈閉著眼,聊些生產線上姑娘的臉蛋和髮辮,眼眶深處是一幕遙遠的夢想;有的宿舍喜歡關上燈睜開眼,回味老家探親的家長里短,渴望從微翹的嘴角溢出來;也有的在驚嘆街上要飯的騙子,滿屋人都在慶幸沒有攤上自己。
聊著聊著大家就不知不覺進入夢鄉了,但忽小月今天實在不想回宿舍去,她對同舍女工可能透露哪個男人獻殷勤更沒興趣了。
她對連福傍晚從車間大門出來時,那張蒼白的臉頰印象太深了,白得像抽去了血色,灰暗的燈光下悽慘極了,連細眯的眼縫都裂大了,白眼仁環抱著黑眼仁像要從眶眶里跳出來,那應該是缺少營養的症狀吧?讓忽小月最難受的是那件搭在手腕上的爛工衣,似乎看上去還裝得挺自在,實際上是在掩飾手腕上的手銬。自從她在鍛工房又見到連福的壞笑,就從他放光的眼神里看出,他對自己還是充滿眷戀的,而忽小月也想把長時間的思念傾倒出來,可是連福身邊永遠陪伴著兩個沒眼色的徒弟,人家稍稍去門外迴避了一下,連福就給油槽撒了一泡尿,是不是那泡尿惹出了麻煩,才給他戴上了黑乎乎的手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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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天殺的大傻瓜呀,你這樣折騰咋可能讓你逍遙法外?忽小月不由得哭了,她覺得只有哭泣才可緩解內心的恐懼,所以當滿倉在老槐樹後看她哭了很久,想過去拉她趕快回宿舍的,卻聽她用小和尚聽不懂的語言絮叨起來,嘴裡嘰里哇啦地不顧不停,且把滿倉嚇得兩手亂比畫,以為這個女人上次洗澡熏昏受了刺激,這夢囈般的妄語該不是在詛咒見過她身體的男人吧?
忽小月不知道滿倉當時為擺脫內心折磨,一個人跑到萬壽寺後院,盤腿端坐,百念經咒,生怕自己被色魔擒住了。但忽小月在他心裡還是駐下了,對她更是多了些留意,經常會關注她走過的背影,如果聽到誰嚼小翻譯的舌頭,他甚至會攥緊拳頭衝上去,今天就是聽見哭聲從樓上跑下來的。
其實,忽小月是在訴說自己找個對象這麼倒霉,連親哥都不同意他倆交往,也不認他倆的結婚證,甚至還要把她推進土坑活埋了,連好端端的翻譯工作也不讓幹了,把她一個硬邦邦的大專生安排到車間當文書,恐怕全市也找不出這樣的例子。當然這些她都可以忍耐,只盼能與連福成家團圓,可那傢伙一走就是一年多,連個口信都不留,這兩次回廠攻關算是見了面,她還以為只要好好表現就不用回去鑽煤窯了,誰知他自作孽不可活呀!但她嘟嘟囔囔的這些話全是俄語,滿倉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能不停地重複,快點回宿舍睡覺吧,有話你明天說給能聽懂的人。
但是忽小月只管自顧自地傾吐著,車軲轆話倒了一遍又一遍,她發現這種喋喋不休的傾吐可以撫慰心底創傷,可以緩解已經滲透到骨髓的疼痛。後來,她說著說著竟然站立起來,趴在滿倉肩頭抽泣不止。這也許是一種本能,她似乎信任了這個見過她裸肢的男人,這個仍可以使喚的小和尚,還像以前一樣願意給她提茶倒水,若不能向他傾訴苦楚,這個世界恐怕就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可滿倉對忽小月的這個動作很是緊張,逼得他不停地一步步向後退,既不能退得太快,怕忽小月閃空跌倒,又不能退得太慢,怕她冷不丁撲進懷裡,讓進進出出的人看見。終於他退到環繞單身大院的土牆邊,磕磕巴巴告訴可憐的女人,再不能這樣哭了,哭壞了身體還要打針吃藥的。突然和尚又想,這人哭得昏天黑地,是不是被壞人給糟蹋了?
驀地,他眼前白花花一片,他想起倒在澡堂的那個四肢裸露的胴體。實話說他當時絕沒任何邪念只顧救人了,但事後不時有人拿他開涮,是不是故意把人熏昏了,又英雄救美送去醫院,那倆美人坯子好看嗎?講出來讓大家也品咂品咂嘛?他當然聽得惱怒,上去就是一拳,把那傢伙打得嘴角縫了三針,胳膊肘也給卸了,醫生扭了兩圈才掛上。後來大家只敢在背後葷話奚落,再不敢當面跟他撩亂了。
但是滿倉自己卻常常斜靠床上想起昏迷於澡堂的女人。這個女人可真有魔力呢,忽小月每次到班組送報紙,一路上都吊著臉,只有見到他才莞爾一笑,他的脊背便有一股熱氣衝上來,如果停留一會兒說上幾句,細汗就出來了。這是不是犯了戒規,師父在警告自己呢?滿倉進廟先學沙彌戒,只有十戒,第二條就有戒淫,那比丘戒有二百五十多條呢。儘管他還沒來得及剃度就解放了,可他知道有三四十條戒規都與女人有關。如今寺廟改成了倉庫,他也還俗了,成了一名長安的熔銅工人,可那戒律仍舊像孫悟空額頭的金箍咒,死死地勒在額頭上,常常勒得他頭疼欲裂,看來老住持說得對呀,女人是老虎啊!
但這忽小月好像總不忘澡堂的救助,時常遞過報紙又塞他飯票,這可是上天的恩賜,肚子的飢叫使得他無法抗拒這種誘惑,也不敢打問為啥偏偏要接濟他,只是捏著小飯票久久發愣。如果被人看見問給的啥,他謊說是她還他的飯票,旁人多會當場戳穿,你把飯票管得比媳婦的褲腰帶都緊,哪個月不是還差一個禮拜就斷頓了,你能有多餘的飯票借別人?那滿倉便不吱聲了,只把那些飯票一一記在一張工具單背面,想著以後寬裕了再還給人家。
而且他也一直想把感謝的意思說出來,不能讓人家小看了自己,可是他一見到忽小月心裡就悸動,不知用什麼詞句來表達。今天,忽小月在他面前哭訴了這麼久,面對一個這樣悲傷的女人,他完全可以表達出來的,可當他終於鼓足勇氣,忽聽背後有人嘟囔:是誰欺侮人哪?
滿倉扭回頭,門改戶不知何時站到了旁邊,他不由得退後一步。門大眼過去扶住小翻譯肩頭,也用俄語絮叨起來,似乎異國語言可以肆無忌憚地把心底憂傷坦露出來。但忽小月只跟他應付了兩句,就回歸到普通話上,沒有一點跟他周旋的意思:我不用你管,我哭哭就好了。門大眼仗義地說:什麼哭哭就好了?我都聽你說半天了,別人聽不懂,我還聽不懂?我早就告訴過你,那連福有歷史問題,今天你親眼見他戴上了手銬,就把心放回到原來的位置吧。
忽小月有些惱火:我的事你別管好不好?可門改戶扭頭對滿倉說:你先回宿舍睡吧,我陪她說兩句話,老伊萬後天就走,要商量咋樣送行呢。滿倉只好對忽小月說:好了好了,你就別哭了,明天還要上班。可忽小月帶著哭腔說:你別走,我還有事跟你說。滿倉忙問:跟我說啥事?你給的飯票我都記著,以後攢夠了還你。忽小月撲哧一聲破泣為笑:誰說跟你要飯票了?滿倉又問:那你要說啥?沒啥我就先回了。說著,他就往大院裡去了,只剩下兩個人的對話。
你傻了,你晚上就不該去送連福。
為啥?
給他定的是有血債的反革命。
什麼血債?
幫助日本鬼子攻打八路軍。
忽小月自言自語:那他還撒尿來著……門改戶忙問:什麼撒尿,我剛才就聽你說,啥意思?你倆是不是有約定的暗語?啊啊,我不能問了,是不是他整天叫人看管著,你倆沒機會?忽小月嘴唇一咬說:去你的!誰跟你開玩笑!說著便往樓里去了,空留門改戶站在那兒發愣。然而,她回到宿舍脫衣時卻發覺兜里小紙條不見了,急忙拿上手電筒回到大槐樹下細細尋覓,一寸一寸找過,卻始終沒見到蹤影。不過,她心裡並不著急,小紙條上只有五個字,她已經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