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2024-09-29 11:01:27
作者: 阿瑩
讓小翻譯最難承受的是,她發現自己心心念念的連福竟然戴上了手銬。
這段時間忽小月聽說連福要回來技術攻關,她幾乎惱得咬牙切齒,似乎對那個被遣返的傢伙已心生怨恨了。有那麼急促嗎?走時連個招呼都不打,整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了,沒有了一點點訊息。忽小月先去保衛科詢問,沒有人肯道出實情,有的說他判刑去勞改場了,有的說他被抓去煤礦勞教了。那勞改和勞教有什麼區別,也沒人能說清楚。更煩人的是哥哥見面就說,你倆反正是假結婚,正好順茬一風吹了。但是,忽小月不願意,她愈發覺得是連福真心對她好,她在實習期間對人家那麼冷漠,沒回信也沒捎一句口信,人家卻在六個月里給她寫了三十五封信,有兩封還是她提前回國又輾轉捎回來的。
那些信對忽小月來說太珍貴了,似乎沒有連福的日子,一切都變得乏味了,她常常偷偷捧起那些信箋,想像著鴨舌帽下的小眼睛焦急地睜大了,想像著押運途中的驚險,震天動地的炮聲,小戰士渴望的眼睛;想像著那縱情高揚的歡叫,竟引來車子棚里一片應和,自己也禁不住啞然失笑了,可這一切又怎能怨她呢?
所以,當她聽到連福回來的消息便篤定了主意,要讓那小子先過來賠禮道歉,要讓他知道玩失蹤的日子她是怎麼過的,但她僅僅忍耐了三天,就按捺不住怦怦跳動的心房,兩腿像不聽使喚似的找過去了。
她路過那個衝壓車間,那個龐然大物蹲在廠房裡像一隻怪獸,吞噬著工人餵進的一塊塊銅板,又吐出一個個圓餅,可是隔上三五天那個強大的衝程就會喘息漏油,進入衝壓機下的地溝,就能見到蓄積的一層厚厚的桐油,這是緊箍衝程的密封圈開裂了。可更換密封圈要把機器大卸八塊,最快也要一天一夜,儘管操作工可以乘機休息,指標任務卻在搖頭嘆氣。
這當然是一個技術活兒,那個張大諞就曾想跟連福把技巧學到手,卻沒想到那一張張頂級的牛皮,浸進油槽,剪好熟制,甭管多麼用心,多是一圈圈廢品。顯然,密封圈還是一個讓多少人苦惱的難題,若是跟不上供給,衝壓機就無法正常出活兒。堂堂現代化的兵工廠,多少關鍵技術一個接一個攻破了,難道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哈運來馬上想到把勞改分子叫回來,當初連福製作的密封圈壽命三個月,這小子一定有訣竅掖著沒傳授。
連福如果回來會貓在哪兒呢?忽小月在食堂吃飯聽到人議論,可她打聽好多人都不知道連福的具體方位,後來她打菜碰見門改戶詢問,才知道狗東西已回來一周了,正貓在皮具房軋皮碗呢,這話從門大眼嘴裡吐出來似乎有點不地道,但她顧不上計較,掉頭就氣洶洶跑去找人了。這個車間的任務是設備維修,工房內外等待維修的部件像殘肢斷臂,東一堆,西一堆,稍不注意就會碰傷膝蓋腳趾,那個神秘的皮具組就在工房的西南角,忽小月懷揣小鹿趕過去,那道小門正好虛掩著,可那哈運來竟然站在一旁,她斷定那個戴著藍色鴨舌帽的背影就是連福,這傢伙正煞有介事地給兩個工人絮叨什麼。
那倆人應該是給他配的徒弟吧?一個竟然是張大諞,這個從東北就跟上連福學徒的小伙子一心想出人頭地,這次終於派上了用場,既可以實施對師傅的監控,又可以把皮碗絕活收入囊中。另一個叫什麼張秋生,這小子後來總愛吹噓學藝的經歷,便被人起了綽號張小諞。這倆人都是機靈鬼,見了師傅恭敬得像兩個小太監,端茶倒水,搖扇端凳,只差師傅拉屎給擦屁股了。可是儘管如此,哈運來依然跑過來點撥:好好學啊,一竅不通,十年費功。連福則語速緩慢說:方鐵桶先盛上菜油,再兌三分之一桐油,清洗牛皮須用高純度醫用酒精。
哈運來一邊點頭,一邊又對連福說:請你回來是幫助工廠攻關的,咋你的皮碗那麼緊啊?這話似乎有點下流,忽小月臉上隱紅了,這密封環是牛皮做的,形狀像漏底的大碗,工人把它說成皮碗完全是東北人的調皮話,現在讓哈運來說出來,還是讓姑娘感到難堪,以前連福在車子棚壓住她親熱,就聽他喘著粗氣說像是軋皮碗,多糙的話啊。哈運來臨走又說:攻關得連軸轉,晚上就在皮具班打地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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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這大諞小諞,一個被支去醫院領酒精了,一個被支去庫房領桐油了,忽小月這才靠前怯怯叫了聲連福,語調里明顯含有羞澀。可連福緩慢轉過頭,坍陷的臉上沒有展露熟悉的壞笑,目光竟恐懼地朝哈運來遠去的背影瞥望,好像見面說什麼也要許可,一雙小眼睛眨巴兩下就算回應了。
好端端一個人,多日不見咋變成了這樣?
儘管兩人沒說幾句話,但見到了久別的愛人,心裡還是蠻舒坦的。第二天忽小月又來到皮具房,那扇小門居然關得緊緊的,敲了半天才拉開門閂。她後來明白,各班組的門下班都不上鎖,唯獨這間房門必須鎖好才敢走,因為浸泡牛皮的溶液是菜籽油,以前連福在這兒做皮碗,掰開饅頭,蘸上菜油,往熱料上一擱,滿車間香氣四溢,後來工人們排隊進來抹菜油,他只好給油桶倒了幾勺桐油,誰再想占便宜烤油饃,就只能聞到一股橡膠味了,當然這些都是連福當年的傑作,如今他已垂頭喪氣無心調皮了。
忽小月每天固定的工作是早上給班組送報紙,這天她把最後一份報紙扔進一個窗口,就想去鍛工房看連福幹活。這個人幹活似乎喜歡裝模作樣,咬著唇,眯著眼,先把一大張牛皮挑出來,剪成半圓,浸入盛油方桶,告誡泡上兩天兩夜再撈出來,然後按衝程直徑切成一個個皮環。想不到選牛皮還那麼考究,必須選小牛後臀的皮,如果直徑不夠需要拼接,就得把兩塊皮子茬口切成斜面,嚴絲合縫架到電爐上烤熱,最後在壓力機上碾壓,一個圓圓的密封環才算成形了。連福說這都是跟德國人學的訣竅,那天老伊萬過來把密封圈揉搓半天驚呼,這個連福可以去參加世界皮工大賽了。
聽說你是跟德國鬼子學的?
哪兒呀,是我自己琢磨的。
佩服,國際水平!
那你給咱美言兩句唄?
可那倆徒弟悄悄告訴師娘:他們也是這樣操作的,但裝到衝壓機上用不了幾天就會開裂漏油,惹得誰見誰罵。車間主任火了,喊,如果再干不出名堂,就要把他倆調到衝壓線搬大料去。她心軟了對連福說:你看倆徒弟對你挺好,熱茶給你沏上,熱飯給你打上,晚上又給你鋪褥子,有啥訣竅教教人家,別讓小伙子再挨訓了。連福抬眉睨她一下,嘴角閃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狡黠,始終沒有應聲。倆徒弟見師娘偏向他們,便討好地看著師傅說:我倆在外邊抽支煙,你們聊吧。
當皮具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忽小月走到連福跟前說:你也太沒良心了,跑得無影無蹤,我還以為你死了呢!連福慢騰騰說:給我定的是歷史反革命,抓我走的時候是在半夜,連行李都不讓拿。忽小月急問:你怎麼又是歷史反革命了?
不是說人民內部矛盾嗎?連福嘆口氣說:我為啥不敢給你寫信,就是怕連累你呀,可我聽說已經不讓你當翻譯了。忽小月仍舊問:還是你以前在瀋陽的那些事吧?
你給他們說清楚,你當時只是個小小技術員,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壞。連福又搖頭說:誰聽你說?也沒人信你呀,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忽小月皺皺眉問:那你在銅川都幹啥?真是去挖煤了?連福苦笑笑說:還行吧,現在讓我負責設備維修,有事就下井,沒事就在井口乾待著。忽小月看著他慘白粗糙的面龐,突然覺得好個可憐,鼻子一酸想過去擁抱,卻被老相好躲開了。忽小月噘起嘴說:那你不想我了?連福神秘地朝門縫看看,壓低聲音說:我有一些資料,你如果能找到,有用的你留下,沒用的幫我燒了,但我們以後不能再聯繫了。忽小月想問為啥,倆徒弟恰巧回來,連福再不吭聲了。
第二天連福幹完活就走了,走時依然沒有給小翻譯打招呼,等她又跑到皮具房,兩個徒弟說:一大早就跟保衛科的人走了,說是又回銅川煤礦了。忽小月氣得說:你倆也太沒良心,我告訴過你們,他走的時候千萬告訴我,你們的良心都哪兒去了?
這天晚上,小翻譯一個人躲在萬壽寺牆外嗚嗚地哭了,哭得很傷心,連四周的草蟲都停止了鳴叫,靜靜地注視著她的抽泣。上次離廠,你說是被人突然押走的,來不及打招呼也就認了,可這次明明知道自己離開的時間,為什麼還是不肯透露呢?她每天過去看他切皮、浸油、壓軋……還天真地以為連福可能不回煤礦了,工廠多需要這個人啊!可是他還是大清早被人帶走了,帶到哪裡去了呢?
不過,這連福的確身藏秘技,他加工的密封圈,可以滿負荷用上一個月,徒弟倆加工的,只能撐半個月,機油就滴滴答答了,壓力就慢慢泄了。氣得哈運來跑過來罵娘:你們兩個蠢貨,叫你們日夜盯著,也沒把訣竅學到手,都是誰家養的豬腦子啊!但是,儘管他罵了人家兩代人,依然無濟於事,只好又派人去接連福回來。
第二次回來,忽小月發現大諞小諞把師傅看得緊了,寸步不離地盯著師傅兌好溶液,一眼不眨地看著一張一張牛皮浸進去,又死盯著把牛皮洗淨剪成環形,加熱時間和溫度也都一一默記在心,甚至師傅握住壓力棒的力量變化,也在悄悄揣摩。後來哈運來又來找連福談話:叫你回來,不是叫你幹活,是讓你把技術訣竅無保留地傳授給徒弟,這一樣可以給你記功減刑。
又半個月過去了,連忽小月都對工藝滾瓜爛熟了,可倆徒弟依然心裡沒底。
這天連福把一瓶酒精倒進茶缸說:今天咱們喝點酒吧,我有時間沒嘗了。忽小月一看瓶子攔住說:這是醫用酒精,能喝嗎?可徒弟瞅著師傅往茶缸兌上涼水,吮了一口竟喊好酒。三個男人你一口我一口,一會兒工夫就啃著干饃,把酒精喝得淨光,直喝得臉紅脖子粗,徒弟問什麼答什麼,可把他倆樂壞了。大諞問,我們做的皮碗,咋用球不了幾天就裂了?連福神秘兮兮地說,牛皮產地不同,浸泡時間不一樣,要等顏色發亮了才能撈出來。當晚忽小月要回宿舍了,小諞興奮地一直把她送到單身大院門口,以為這回肯定出徒了。但是,連福走後徒弟軋的皮碗儘管壽命有所提高,可比師傅的皮碗仍然是一天一地。
連福第三次回到長安封鎖了消息,沒有任何人知道,是晚上悄悄躲進車間的,白天門就閂上了,誰敲都不開。哈運來想只要把這個勞改犯緊緊看住,不信破不了他手裡的秘訣。當然,連福回廠的消息,倆徒弟也沒敢給忽小月透露。但是,小翻譯發現小諞去食堂打飯,買了一網兜饃、三飯盒炒菜,便悄悄跟上小諞看著他進了鍛工房。她湊到門外等了一會兒,聽見屋裡人說話,心裡便怦怦起來,看來又把這傢伙接回來了。
但等小諞端了空飯盒出來,她猛地上去抵住門板沖了進去,裡邊人頓時愣怔了。連福上前問她:你咋來了?忽小月咬牙沒有吭聲,但她聞見連福一身的酒味,禁不住抽抽搭搭哭了,直罵倆徒弟狼心狗肺,知道喝酒,不知道把她叫來。
連福看她淚流滿面,掏出一塊手絹遞過去,忽小月一把撇到地上,哭訴起自己跟上他的遭遇,從她在蘇聯實習受到誣陷,到回廠撤了翻譯職務,再到勾引她上了軍列,又給她戴上反革命家屬的帽子,受到了多少親戚工友的白眼,已經活得沒個人樣了,眼淚也只能偷偷往肚裡咽了……那兩個徒弟見師娘越罵越難聽,越罵秘密越多,面面相覷退到門外去了,一來想為師傅留點秘密空間,二來有師娘盯著罵他也不會再操弄什麼。忽小月這次算把藏在心裡的話都罵出來了,感覺稀里嘩啦一吐為快,罵到後來她想問連福上次說的資料去哪裡拿?可她倏然發覺連福竟縮到了角落,一陣嘩嘩的滋水聲,最後渾身一激靈,雙手明顯在系褲襠紐扣。
忽小月萬分驚訝:你幹啥呢?
連福搖搖頭:沒幹啥呀。
忽小月看看溶液槽:你往油槽里尿尿了?
連福一把捂住她嘴:小點聲,我就這點秘密了。
這……這是啥狗屁秘密?
你要為我好,千萬不要對人說。
我咋說?說你往油槽里尿尿?
你要不說,我過兩個月就能回來一趟。
騙誰呢?你的尿就那麼金貴?
你不懂,我這是喝了酒的尿。
可憐的小翻譯對連福的話將信將疑,她本想深究為何酒後的尿才行,可那倆徒弟大概聽到他倆的爭執開門探瞅,連福使勁給她擠眼,將她連推帶搡出了皮具房。她出去後越想越覺蹊蹺,第二天又想去問個究竟,但小門緊閂沒能敲開。
第三天,她又去皮具房,依然沒人開門,竟然連應聲都沒了。又過了一天,忽小月心想你們白天不開門,晚上總要出來透透氣吧?
吃過晚飯,她就大步去了維修車間,剛走到工房門口果然看見連福出來了,卻沒精打采地低著頭,身後還跟了兩個生面孔,她氣得迎上去喊他站住,可連福像不認識似的側身而過,頭也不抬向二道門走去。忽小月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影,鼻子都氣歪了,真想上去狠咬一口。這傢伙真夠混蛋的,咱倆都鬧成食堂議論中心了,你還不理不睬,你想幹什麼呀?忽小月追上去一把拽住他手臂,連福縮手一躲,竟把搭在手腕上的工衣扯下來,眼前倏地閃過一道黑光。
天哪,連福居然戴著手銬,一隻黑亮黑亮的金屬手銬,在路燈下黑得刺眼!
忽小月不禁啊了一聲,渾身毛髮陡然豎起,一陣陣瑟瑟發抖,儘管她知道連福已被開除廠籍關押了,儘管她知道連福已被抓到銅川挖煤勞改了,但所有的說法都有些朦朧,似乎也有些遙遠,尤其見到他領著倆徒弟軋制皮碗,就感覺那些傳言都不真實。現在活生生的戴銬人突兀到面前,她頓感天旋地轉,感覺人像掉進了一個幽深的冰洞,在不停歇地向下墜落,可就在將要砸向洞底時,她驀然感覺連福給她手上塞了張紙條。她倏地意識到什麼,手裡緊緊攥著沒敢吭聲,只見一個生面孔把連福向前一搡,一個拾起工衣又蓋到他手腕上,押著連福朝二道門走去了。
夕陽下的影子在地上拖曳了很長很長,從此那個有些彎駝的背影,就深深地刻進小翻譯腦海了,以後的歲月只要閒下來,眼前就會閃現出那個雙手銬著的背影,而且她快步去追,他會快步前沖,她若停下,他也止步,簡直像魔魘一樣把她死死纏住了。
這一切是真的嗎?忽小月驚恐地注視著眼前的突兀,直到他們走出二道門看不見了,才步履沉重地踏著剛剛掠過的影子朝外走,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單身大院門外。連福真的是反革命?真的是勞改犯?真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但她忽然又醒悟過來,警覺地四下瞅瞅,躲到樹後打開了手裡緊攥的紙條,只見五個字:萬壽寺佛牆。這是什麼意思?這個賊精賊精的瀋陽人想告訴她什麼呢?是讓她去那裡祈禱轉運,還是暗示那裡藏著什麼秘密呢?
忽小月坐在路邊老槐樹下不由得哭了,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沮喪而又絕望。
前兩次她也為連福哭過的,但那多少帶有賭氣成分,現在她哭得很苦很累,流露著浸入骨髓的悲愴。那哭聲當然驚擾了進進出出的單身族,可所有的人遠遠地朝她望上一眼,便腳不停歇地走了,有的稍稍停頓一下看清是誰,便又一步不停地進樓去了。
後來哭得看管單身樓的大媽也趕過來詢問,她依然梗著脖子沒有站起來。
是啊,她能給人家解釋什麼呢?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後來,她隱約感覺對面樹影下有個戴工帽的人在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