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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2024-09-29 11:01:24 作者: 阿瑩

  然而,盪鞦韆般的工作變動幾乎摧毀了小翻譯無助的奢望。

  那天,她輕步踏上已有些陌生的水磨石地板,在伊萬諾夫辦公室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輕輕敲響了門扉,專家們居然全都在座,正在商討撤走後的工藝管理,見到忽小月進來都驚奇地站起來。

  伊萬諾夫激動地一把抱住她連吻了兩下額頭,說:好久沒看到美麗的月月了,工作都失去了樂趣。確鑿,別看都在一個廠里忙碌,居然半年來一次面也沒見過。忽小月笑笑說:我這不是又回來了嗎?伊萬諾夫聳聳肩說:可我們馬上要回國了。說著老人家的眼圈就紅了,忽小月驚奇地問:你們要走?那叫我回來幫什麼忙?伊萬諾夫說:大家也想你了,有些資料也需要翻譯。原來,他們想把在這裡積累的資料翻譯後帶回去,這些老毛子也夠精明呢。

  但是第二天並沒有安排資料交接,而是乘坐吉普車赴乾陵參觀去了。這些來自異域的專家還沒去過古城周邊的歷史遺蹟。黃老虎特意提醒,不到乾陵不算到中國,那裡是中國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夫婦的陵寢,一個個令人頭暈的雕塑,氣勢逼人,傲視天下,可以直觀感受大唐盛世的恢宏。伊萬諾夫一聽心裡就痒痒了,他在莫斯科做過一個創意,把幾十個廢舊鋼盔摞成一個掩體,三隻剛剛孵化的小鳥,從頂端一個倒扣的鋼盔里伸出小腦袋,怯弱而又機敏,戰爭與和平幽默對話,曾經獲得過蘇聯的什麼大獎,所以他一聽有偉大的雕塑,便火急火燎要去一睹尊容了。

  出城以前,老伊萬似有意讓車圍著兵工新城轉了半圈,瞅著陽光下那一道道灰牆,一排排鱗次櫛比的工房,不無得意地說:以前這裡是一片荒蕪的土地,城裡所謂的工業,就是一個小小的電廠,一個小小的麵粉廠,一個小小的紗廠,生產的最厲害的武器是辮子雷。現在就不一樣了,蘇聯技術加上中國速度,已經使古老的西安翻天覆地了,總有一天全世界會知道,在遠離邊境的中國腹地,崛起了一座現代化的兵工城,運進去的是金屬末子,拉出來的是一發發炮彈,這個神奇應該是中蘇友誼的結晶呀!忽小月問:什麼是辮子雷呀?老伊萬傲傲地說:

  你回去問問你哥哥吧。車子出了城越走越快,在石子鋪成的路上顛簸,不時把人顛起來,頭碰到車架篷布上。伊萬諾夫自顧自念叨著自己的豐功偉績,看到路邊稀疏的玉米高高低低,葉兒多有捲曲,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無疑是一個歉收的年景,便一個勁炫耀起蘇聯的集體農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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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小時後,田間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突兀的高丘,周邊愈發乾枯的玉米葉子東搖西擺。伊萬諾夫又問:今年的莊稼怎麼長勢不旺?忽小月不懂農作物,司機扭頭插嘴:天旱缺水,三個多月沒下雨了。老伊萬嚴肅起來,我聽說西部地區已經餓死人了?忽小月沒多想就說:我聽說甘肅嚴重,關中還好,皇天后土,遇旱成祥。老伊萬卻搖頭:不管咋樣也不能餓死人,還是當地政府沒做到位。忽小月說:現在都是新社會了,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就跟舊社會一樣了,你看旁邊那些土包包,埋的都是漢唐兩朝的皇帝,就是他們在位上,也得想辦法讓老百姓穿暖吃飽。

  伊萬諾夫聽說那些隆起的土包包都是帝王陵墓,執意要下去看看。可是下車剛走了幾步,就見到公安局的牌子豎在那裡:「外國人未經許可不得入內」。忽小月朝土丘看看,光禿禿的,一黃到頂,零星小樹歪歪扭扭,丘下立有一方黑碑,遠遠地看不清字跡。忽小月遺憾地攤手解釋:這裡還沒開放,我們還是去乾陵吧。

  快抵達目的地時,忽小月指著旁邊起伏的山丘說,多像一位躺著的女神喲。

  大家定睛看去不由得嘖嘖稱奇,多虧是躺下的,要是豎起來就頂天立地了。等走上乾陵神道,專家們更對駐立的石人、石馬、石獅、石鳥驚嘆不已,想不到偏遠的黃土高原上,會有這麼神奇雄偉的雕塑,似乎比列寧格勒的銅像更有魅力,將來若能擺到一起展覽,就是東方與西方的藝術對話。

  喲,那麼多石人怎麼都沒有頭顱?專家們在一群石人像前驚嘆起來,是誰這麼狠心,讓他們身首異處的?忽小月笑笑搖頭:看那個石人,應是西域民族。

  紹什古問:你憑什麼這樣說?忽小月有點賣弄:漢族的服飾是右衽,可這個石人是左衽,這是漢民族和西域民族的差異,你看我的上衣……伊萬諾夫聽了竟歡呼起來,他站到那尊缺頭的左衽石像後邊,讓紹什古給他照張相,也許這個雕像就是他的祖宗,這張照片就是歷史和現實的時空交替,也許會成為一幀極有價值的史料呢。

  後來他們站在無字碑下,眺望漫無邊際的玉米地又感慨說,這麼好的莊稼地怎麼會餓死人呢?忽小月急忙申辯:關中絕對沒有餓死人。可她的話也不知是被風吹散了,還是被嘈雜聲壓住了,沒有人在意她的解釋。但在《真理報》隨後對伊萬諾夫的採訪中,老先生依然說是聽小翻譯介紹,中國西部餓死了人,旁邊還配有他們在乾陵參觀的合影。

  那篇討厭的採訪發表後的第三天,厂部又以熔銅車間工作忙碌為由,通知忽小月返回文書崗位了。她走的時候專家們都擠到她的辦公室,可憐的小翻譯已有上次下放的經歷,本不想說話流淚的,可是當伊萬諾夫抱住她喃喃祝福,她流淚了,淚水順著臉頰汩汩地淌到前襟上,很快就洇濕了一片……

  忽小月磨磨蹭蹭去給車間主任牛二欄報到,也許是礙著她哥的面子,也許是感覺她有可能重新啟用,人家沒說一句難聽的話,反而有點驚喜地讓她趕緊到財務科去,把全車間當月工資領了,正發愁讓誰去領呢。可這個活也太沒勁了,咋非要等她個文書回來領呀?哪個人不會數錢呀,一張一張,數到手疼,簽字畫押,就能交差,似乎數著跟自己沒關係的鈔票提不起神來。她恍然以為是牛二欄在捉弄人,可是主任又說厂部通知,要她把工藝資料帶回車間翻譯。忽小月冷笑:什麼狗屁通知?一人干兩人的活,給不給兩份工資?牛二欄嚇得掩上門說:

  你千萬不敢這麼說了,小心哪個壞蛋聽見報上去,就夠你喝一壺的。

  唉,先發了工資再說吧。忽小月轉身跑到財務科,抱回一書包鈔票,九千八百三十六元七角八分。她本想跟以前一樣,攤開一排排工資袋,上邊已填好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各是多少的數字,再把鈔票一張張分門別類裝進去,稍有的麻煩是嘩啦響的鋼鏰,五分的、二分的、一分的,一不小心滾跑一個,就得自己貼補。

  但是,今天分到最後卻少了一張十元大票,這可把忽小月急出一頭汗,本來她去專家組幫忙,車間就把帳做晚了,去領時已剩最後一家了,現在工友們都擠到走廊等待,聲高聲低,吵吵嚷嚷,盼著領到工資回家給老婆交差。但她今天感覺自己像偷情被堵到屋裡了,怎麼會把錢分少了呢?是不是誰故意弄出了這個么蛾子?可那十元大票不是小數字,可以買二百個饅頭呢,堆在地上就是一座小山,找不出來老天爺都不會答應的。

  她找著找著心裡愈發毛了,以前也有過差錯的,或多了或少了,但翻騰一會兒,就從哪個工資袋裡找到了,今天卻越急越找不到了,好像隱隱聽見小耳朵在外嘟囔:好好在車間當文書多好,盡想去陪老毛子耍嘴皮,把咱一百多號人的飯錢忘了。好像那個滿和尚在呵斥:你個河南蛋,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於是更多人起鬨了,你咋盡向著小文書說話,是不是在廟裡憋壞了,也想討個媳婦呀?走廊里頓時一陣雜亂的扑打聲,有人推推搡搡胡鬧起來。

  忽小月想去開門道歉的,這些臉上黑污的熔銅工啥時碰見都是笑嘻嘻的,從不給她甩臉子。吵鬧的工友忽然見她開門就像士兵聽到命令,一個個端端地立到那兒,眼光直勾勾地盯著她全不吭聲了。車間文書只有這個時刻是神聖的,也不需要通知,工友們會在同一個時間,像聽到集合號匯集到走廊里,叫一聲,進一個,笑眯眯捂著口袋出來,馬不停蹄回家給媳婦交差去了。所以,哪個工友對發工資不渴望啊?不要說晚發一天,就是晚發半天也會把走廊掀翻的。

  那堂堂牛二欄就曾丟過人的,上次他領了工資加班到半夜,竟然倒在辦公室睡著了,等上班號把他吵醒慌忙往家趕,一出廠大門就被人揪住了頭髮,差點頭就啃到路上了。他死捂著口袋,以為遇上搶劫了呢,待他忍住疼扭過頭,卻瞥見老婆一臉橫肉咬牙切齒。這也太丟人了,此刻上班人川流不息,這場揪斗馬上就會添油加醋演繹開來,男子漢咋能丟這個份?他掐住老婆手腕用力掰開,上去就是一個耳光,把小潑婦一下打翻了。女人哭天搶地罵將起來:你好狠心呀,領了工資不回家,想給哪個狐狸精買破鞋呀!忽大年正巧路過吼叫兩聲,女人才閃進了旁邊的傳達室,卻等到拿了牛二欄的工資才噘著嘴回了家,但這個難堪沒下班便傳遍了工廠角落。

  誰知道忽小月今天實在心亂如麻,滿打滿算才幹了九天半就被人家趕了回來,咋能靜下心找錢呢?她看著桌上一堆堆工資袋,心裡像塗上了花里胡哨的顏料,想不慌亂都不行了。

  大家別急,我已數過三四遍了,實在找不到錯在哪兒了,你們嗚嗚呀呀叫得人心慌,更數不到一塊了。忽小月沒敢告訴大家差了一張十元大票,怕大家知道了會嚷嚷得更厲害。工友們明白錢差了,都圍過來安慰,別著急,好好看看,是不是財務科少給了一張?上次就少過幾張毛票。忽小月搖搖頭,多少大票,多少毛票,她一張一張數過,人們聽罷便陸續散了。

  忽小月轉身回屋,面對鋪了一地的工資袋,又開始一袋一袋尋找。那張賊票子躲到哪兒去了呢?從財務科到車間這段路就沒敢停,也沒跟人接觸,怎麼會少一張呢?現在嚷嚷得滿車間都知道了,說法也就多了,她發誓這張賊票子一旦找到,馬上拿去花掉,這是煩惱的根源,一刻也不能留到手上。

  突然,她聽見有人敲門,拉開竟是滿倉和小耳朵來了,一人遞給她一個飯盒,一人遞給她一瓶熱水。滿倉說:吃了再點吧,人是鐵,飯是鋼。小耳朵覥著臉說:忽姐,我幫你點吧,人多點得快。忽小月慌忙擺手:那可不行,少了算誰的呀?小耳朵伸了伸舌頭,滿倉卻執拗地說:算我的吧?

  忽小月還想拒絕,卻瞥見牛二欄領著哥哥進了走廊,明顯是來找妹妹的。

  她似乎知道哥哥今天會來興師問罪,沒等走近就轉身掩門。果然,廠長沒敲門就推開進來,反手把門一閂說:你是怎麼搞的?要不是黃老虎說,我都不知道。忽小月故意反問:什麼事,你不知道?忽大年想找椅子坐下,見滿地工資袋只好站著說:你憑啥說農村餓死人了?忽小月納悶說:幾個熔銅工探親回來,都說鄉下餓得挺不住,都把家人接到單身宿舍了,怎麼是我說呢?忽大年鎮定情緒說:不管怎麼說,你也不能給老毛子亂反映啊,不知道內外有別呀?你看你捅了多大的婁子,從昨天到今天來了三個電話,遇到去年反右運動,一百頂帽子都戴到你頭上了,少說也會抓你去農場割上三季麥子。

  妹妹根本不想聽哥哥說教,噘嘴吊臉不吭聲了,哥哥是氣得摔門走的,但那股怒氣一直在文書室匯聚,幾乎把忽小月激得雙手顫抖。咳,要是真的被抓走了,自己就跟連福一樣了,那我們就是一對天涯淪落人了。不過,那天我可絕對沒說農村餓死人,是老伊萬在那裡嘟囔,還是我給糾正了的。唉,那個老毛子為啥不管不顧地瞎說呢?你當哥的能信人家的瞎說,就不能信妹妹的話嗎?忽小月禁不住趴在一堆亂亂的鈔票上哭了,嗚嗚咽咽,竭力壓抑著才沒有哭出聲。

  正哭著,滿倉和小耳朵又推門進來,他倆一定是聽到了哭聲,執意進來幫她找錢,沒等她答應,倆人就蹲在地上,一個錢袋一個錢袋數起來。人多找得快,沒一會兒就讓滿倉找到了,原來是新票子搗的鬼,竟然多在了滿倉的工資袋裡,小耳朵嘴裡直嘟囔,要是多在他的工資袋裡就不吭聲了。

  她原想今天太晚了,自己守著工資袋,湊合一夜明天再發,可工友們竟然一個不缺全在車間角落等著,誰出去招呼了一聲全都樂顛顛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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